第60章 洞仙锁(十二)

炼心石最为神秘之处,便是诡谲迷离。

掌心触之,目之所及,皆有所不同,是历练也是考验。

一道道人影从炼心石前消失,混在百草门队伍里的银朱,忍不住地害怕,步子也越发地慢。

早知就不来看热闹了,还是待在绥梦山好。

越发走近,她的一双眼睛就盯在了石头上。

普普通通的样,在绥梦山都随处可见,随手一摸都比之它块头大,不出众,也不惹人注目。

细瞧之下,能见到密密麻麻的纹路,布满整石。

若说最为奇特之处,便是散发蓝光的凹痕。

各方弟子轻轻一碰,就不见了人影。

银朱忍不住嘀咕,刚刚可进去了不少,块头不大,容“人”倒是许多,这肚量能吃下整个绥梦山吧。

轮到自己时,几乎是颤颤巍巍地放上手。

出奇地感觉不错,浑身舒畅,宛若置身于仙境,她舒服地闭上双眼。

还没维持几瞬,心悸突生,天堂地狱般的落差太大,银朱很难受。

睁开眼,却愣住了。

十几头小羊在面前奔跑而过,一只停了下来,啃她的衣裳。

劲出奇地大,一个趄趔坐在了地上,还碰到了温热物,沾了满手。

小羊的粪便,就在她旁边,运气是真的不好。

银朱皱着眉,爬了起来,跳出圈外,抓了把野草,使劲搓。

她不是在东海吗?怎么回了家。

羊羔圈里还栽了两次,小时候和现在都吃了亏,一次哭得惨兮兮,这次还摸到了这东西。

银朱嫌弃地看着手,这味熏得她想吐。

想用灵泉洗下的姑娘,发现储物戒没了,一下就慌了。

她的药草,她刚得到的萝卜种,全都在里边呢。

呜呜呜,不会真的没了吧,上苍呐,来道雷吧,她不活了。

如她所愿,一道雷劈下,正中身侧。

“呜哇哇哇!”银朱猛地跳走,“别劈!我说着玩的!”。

话落,正准备降下的另道雷,忽地闪烁,刺啦一下又没了去。

银朱吓得半死,拍着胸口,看了好半天晴空万里。

不过想想罢了,青天白日还无故降雷,真是瘆人。

跑到小溪旁,没入水中。

可惜这会没有香草叶,不然能洗得香香地,完全去掉这难闻的味。

“妹妹”。

搓手的姑娘一顿,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是那位亲姐姐。

此刻,银冬就站在她的身后。

银朱甩着水珠,站起来,没吭声。

“成为百草门弟子还是个闷葫芦,装不认识我呢,”银冬摇着蒲扇,扭着腰走来,“这幅装可怜的样子,看着就让我生厌!”。

不止她,姐姐也没变,还是用看脏虫的眼神瞧她。

“上了绥梦山六年,哑巴了不成,连声姐姐都不会唤,”银冬上下地打量这个妹妹,“真是个白眼狼,钱也不往家里寄,还有脸回来,怎么没死在外边。”

银朱心一颤,难过地想哭。

她忍住情绪,深吸一口气,抬脚就走。

才不要待在这里,回绥梦山去。

银冬却没打算放过,追着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贱丫头!谁让你走了!”。

银冬颤着声开口,“脚走在我身上,要你管。”

说着狠话,气势却不足,惹得这个多事的姐姐嘲笑。

“软骨头就是软骨头,喜欢的人都不敢争,”银冬想起厉群,得意的笑就止不住,“被我尝了鲜,也没见你憋出个声来,既没用还碍眼,百草门选你当弟子,眼也真是瞎。”

从小到大,姐姐在她跟前一直如此,自己没拥有的东西,见她得到了,总会变着法地让她难受。

“那你连眼瞎的资格都没有!”银朱不想忍了,怒气冲冲地道,“不就是当初玄天宫道士说我能进百草门,你就怨了十几年,绥梦山门不敢进的废物,给你脸了是不是,冲我耀武扬威!”。

话罢,她只觉畅快地不行,还没这么硬气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过。

突如其来的怒火,银冬被她吓到,不住地往后退,跌坐在地,消失了去。

银朱一愣,这是什么情况?

她跑到银冬消失的地方踩了踩,也没任何阵法,人是没了。

站在原地,银朱只觉有一股股冷风窜进背里。

她不傻,下一位是那个爱钱的爹,还是生来就喜欢姐姐,讨厌自己的娘。

银朱都没猜对,出现的是厉群,她喜欢过的男子。

总是温和待人,百草门里也有不少类似性子的师兄,总很容易让她想起曾经孤身时,陪在身旁逗自己笑的厉群。

银朱自嘲一笑,六年了,还没忘掉呢。

那些暖意,大概这一世都会刻在心上了。

“在绥梦山,过得好吗?”厉群和她一同坐在草地上,温声问道。

“挺好的,”银朱抱住双膝,想起那些日子,“漫山花草中,有闹腾的师姐,咋呼的师兄,好吃的萝卜,还、还有......”。

交错的记忆里,有着几幅特别的画面。

一位女子坐在锦帐,喝着一位百草门弟子端来的药。

她们关系似乎很好,一个请吃萝卜,一个收下了礼物。

这是属于她的炼心,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这分明不是她的记忆,也不是她所经历过的事。

银朱只觉恍惚地厉害,似乎窥见到了不得的一幕。

越想看清,越是难受地窒息。

“怎么了?头疼吗?”厉群不知她发生何事,忙扶住她,关切地问道。

“没事,”银朱拍着心口,顺着气,“只是有些奇怪。”

那个女子是谁也看不真切,一闪而逝的记忆模糊地像团浆,搅得她心神不宁。

“你上山之后,我也再没去过你家,”厉群苦笑,“还惹得银冬不开心,和我生了嫌隙,又由着性子嫁了人,虽不富贵倒也算过得去。”

银朱心突突地跳,两人说辞根本不一,她要如何去辨别谁假谁真。

上了绥梦山后,她就再也没回去过,对于他们的一切也不再去过多关心,偶尔有师姐们回来提起时,银朱也都是没听入耳。

好像是有谁嫁人了这回事,原来是姐姐么。

想起银冬,倒也没刚才那么气了。

不过是过眼云烟,她有想做的事,想去过考核,给医术好的师兄师姐们帮忙,尽自己的一份力。

修为难吗?难,难得她有过一百个想放弃的念头。

可走了这条路,又有谁的道是能一帆风顺,遂意称心地走完。

她要鼓气勇气,去追逐师兄师姐们的脚步,坚定地走完这一世。

只是在此之前,她需要告个别。

“厉群哥,我喜欢过你,也想过和你白头偕老,”银朱看着鞋尖,任由自己吐露心声,“可可只能到此为止了,百草门是我心之所向,这份心志也会随着我走到生命的尽头。”

“余生,就此别过。”

不论有没有她,厉群都会好好地活着,她不是那个能扭转甚至改变他的人,当舍便舍了。

虽会难过一时,可是会好的。

时光消逝之间,这份伤痛不会伴随太久,甚至会慢慢归于平淡。

厉群消失之际,银朱再也没有压抑自己,放声大哭。

半刻后,她抽抽噎噎地跑到小溪旁时,水面倒映着的是哭红的双眼。

难看的很,还没这般狼狈地哭过。

要是被师姐们看到,又要笑话她了。

擦干眼泪,银朱离开小溪,去了木院。

光是瞧着它伫立的模样,就已很是熟悉。

离去时的长满墙角的藤蔓,已经枯萎成了一团,缩在角落。

花盆里栽种的枝丫,也只留下了个小坑。

银朱捡起地上的嫡榕花,刨土重新栽种。

“又弄这些讨人嫌的玩意!”妇女站在她几尺开外,不住地数落,“还不去把衣裳洗了,你姐姐还等着穿”。

银朱垂下眼,看着沾满泥土的双手,静静地道,“娘,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又不是聋子,别装听不到,”身着粗布银钗的妇女,根本不理会她,只一个劲地叫骂,“一盆烂花也折腾,别想偷懒,还有我和你爹的衣裳,都一块拿了去。”

好似又看到了一个小姑娘哭着,从她背后跑远了去,那是十一岁的自己。

爹娘厌烦,而她也只会受了委屈,躲着哭。

厉群便是在那时,举着泡泡风车,出现在了身边。

追逐七彩泡沫时,那些时光连同暖阳,一头载进了心里。

时至今日,依旧是最为珍贵的记忆。

她不想去追究谁是谁非,就连爹娘讨厌的理由都不想知道,那些都不重要了。

“小兔崽子,让你去摘野果,就带回来这么两个,”中年男人拿着藤条,抽打在她身上,“是不是偷吃了才回来!还敢瞪我!剜了你的眼!”。

银朱拽住藤条,反手打在中年男子身上。

犹如镜子碎掉般,男人身影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绥梦山的聚议场。

突如其来的人声鼎沸,惊了耳,也定了步。

“诶,银朱师妹,楞在原地犯傻呢。”

她被人拍了肩,转头看了过去,“采薇师姐。”

“瞧你跟没了魂似的,”采薇搂住她,“云萝让我寻你呢,她得了不少花草种,让你过去挑选挑选,你不是最喜欢犹梦花了嘛,我们都帮你留意呢。”

银朱轻嗯一声,“这就随师姐过去。”

云萝师姐......

随着采薇去时,她原本是不奢望的。

可当院子里的师姐,脸上有着笑意时,银朱顿住步子,没敢再往前。

她很怕,怕一靠近,云萝就消失不见。

她想再多看会。

采薇回头瞧她,“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还怕见师姐了不成。”

银朱低下头,假装揉眼,撒娇一般地道,“沙子迷眼,弄疼了。”

“那我给你吹吹,”采薇扒开她的眼,轻轻吹气。

果真不是,她都没流眼泪,师姐还给吹眼。

片刻后,银朱又娇俏地道,“师姐,我不疼了,别吹啦。”

采薇忍不住乐道,“平日上早课都严肃地跟个小老头,就来拿灵种时才跟我们撒娇,你是多喜欢这些花草呀。”

银朱噘嘴,“我是喜欢它们呀,可我更想好好听课。”

她不像师姐们那般聪颖,上早课不能分神,不然课下就只能惨兮兮地到处求问同门,一次两次尚可,多了也耽搁师姐们的时辰,就只能克制住自己好好听课。

“是,我们银朱师妹最认真了,”采薇笑着拉她过去。

桌上放着几个瓶子里,熠熠生辉,就像星星坠落到了其中。

云萝朝她眨眼,“来猜猜,若选不中,犹梦花就是我的了。”

这样的一幕在绥梦山都有过不下百遍,每每云萝师姐得了好灵种,都会捉迷藏般跟她玩闹。

银朱指尖一碰,熟练地感知灵种,选了中间的那瓶。

“变聪明了呢,一次就选对,”采薇打趣道。

是呢,往常都要两三遍才行,这还是两位师姐耐心教了几次的结果。

她从瓶上移开了去,抱住云萝,轻声道,“师姐,谢谢你们。”

“好端端地,怎么听着像是哭了,”云萝笑着拍她后背,安慰道,“别哭,师姐在呢。”

“我、我会好好学习草药知识,”银朱哽咽地道,“你说见不得人受苦难,所以成了闲医,你累了倦了都不要紧,我会好好地替你去走接下来的路,成为你们所骄傲的师妹。”

清风徐徐,两人带着笑意,消失在了小院。

她手中的犹梦花种,也随之不见,没了踪影。

银朱遥望绥梦山巅,蔚蓝天空。

炼心石将这十六年里她埋在心底,最为在意的东西刨出。

难过虽居多,可就像采薇师姐说得那样,修行这条路走到头,大多伴随的都是孤寂,这些东西谁都无法替自己承受。

爹,娘,姐姐,厉群,从她拜入百草门的那刻起,他们留下的痕迹就已然不多了。

看了过往,许了此后,这一趟的炼心也到了尾声。

天地间,出现苍茫大漠,炼心石就掩在其中。

银朱最后回头望了眼山间小溪,唯一的疑惑之处,便是那位昙花一现的女子。

那段明显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为何会出现在这之中。

莫不是炼心石,同她开的小玩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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