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余晖将青石板街染成琥珀色,商贩收摊的喧闹声里夹杂着归家人的脚步。
叶卿末笔直地立在熙攘的大街中央,素色襦裙被微风掀起细浪。对面,小春娘莲步走来,云鬓斜簪的百合步摇随身形轻颤,二人仿若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竟在此刻微妙相汇。
“奴家可是一直在等郡主。”小春娘福了福身,袖中逸出淡淡花香。
“何事?”叶卿末挑眉。
“若不是郡主查明真凶,只怕是同王娘子上刑场的也该有奴家一份……如今想来后怕极了。”小春娘捂着胸口,可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
“别把你勾引人的小伎俩用在我身上。”叶卿末别过脸去,转移了视线。
小春娘觉得此人当真是喜怒无常,明明是正常相处,却总在说自己勾引人。
“这是奴家特意做的糕点。”小春娘双手高举描金食盒,腕间银镯轻响,“还望郡主赏脸,以表达感谢。”
叶卿末垂眸凝着小春娘高举的食盒,未发一言,亦未接那递来的食盒。
小春娘额角沁出薄汗,发酸的手臂几近僵直,仍强撑着扬起笑脸,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郡主,奴家亲手做的点心,滋味极好……”话尾带着几分刻意的软糯。
叶卿末终于抬手接过,指尖堪堪掠过食盒边缘,神色冷淡:“我从不食来路不明之物,不过我身边的白芷倒是喜欢得紧。”
小春娘咬了咬朱唇,眼波流转间似藏春水,“明日奴家便要重返满香坊了,若郡主得闲,可来看舞听曲。”
言罢,她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殷切地望着叶卿末。
“有事。”叶卿末答得干脆。
笑意瞬间僵在小春娘脸上,她指尖无意识绞着裙裾,须臾方福身行礼,声音低了几分:“是,倒是奴家失言了……”
叶卿末忽而敛了冷意,凤眸微眯似在权衡,沉吟片刻后开口:“后日辰时,你可在?”
小春娘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忙福身应道:“若郡主寻我,奴家何时都在的。”
“明日有事,抽不得身,后日我再来寻你。”叶卿末拂了拂袖角褶皱,神色淡然。
小春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绢帕,眼波盈盈望向对方:“奴家听闻楚国使者不日便来沧州,郡主明日可是为着这事?”
叶卿末眉峰骤然蹙起,寒芒掠过眼底:“你是如何得知?”
“满香坊往来皆是达官显贵,奴家不过是偶然听客人谈论过,斗胆猜测罢了。”小春娘垂首轻笑,鬓边珠翠轻晃,语气无辜得滴水不漏。
“此事与你无关。”叶卿末上前半步,周身寒意乍起,“我知道你有野心,惯会使心机耍手段,但是这次不一样,你最好把你那些花花肠子收起来。”
小春娘立时泫然欲泣,桃花眼泛起水雾,眼下的泪痣更添楚楚之态:“郡主这话从何说起……奴家哪有这般胆子。”
“这世上没有你不敢做的事,只有你不能做的事。”叶卿末冷笑一声,袖中玉镯相撞发出清响,“就算你不能做,只要你想,寻着机会也定能做出来。”
此言恰似淬毒利箭,正中靶心,将小春娘的狠辣算计,剖得干干净净。
……
“……我了解的事就这么多。”陈世才拱手一揖,将前事原原本本禀明。
上官云蘅手中折扇“啪”地收拢,眼底翻涌着被欺瞒的愠怒:“所以,你们都知道?合着就瞒着我一个外人?”
贺永莲额角沁出薄汗,慌忙后退半步,攥着衣角的手指把锦缎揉出褶皱,连作三个长揖:“云蘅兄莫要误会!是我央求他暂守口风,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你说……”
“这件事你们但凡说了我会不帮吗?我会怕了那县主府吗?何苦要算计、利用我阿姐?”上官云蘅猛地转身,靴跟重重碾过青砖,惊起廊下两只麻雀。
陈世才见状跨步挡在何永莲身前,玄色外袍带起一阵风,拱手时露出腕间因练武结的薄茧:“云蘅兄息怒!我与永莲也是事后方知内情。”
就在这时,纱帘突然被风掀起一角——
贺永瞳不同往日一般,垂着头不敢看人,苍白的唇瓣抿出一道血线,襦裙扫过门槛时带起若有似无的药味。
上官云蘅瞥见她眼下乌青,想起往日总追在他们身后笑闹的少女,攥扇的手不知觉松了几分。
“云蘅哥哥,此事说到底是我对不住平乐姐姐……若要责罚,小瞳愿意承担后果!”贺永瞳突然屈膝跪下,额角几乎要触到冰凉的地面。
“阿姐已说既往不咎。”
上官云蘅这话出口时,其余三人神色各异,却无一不凝固在满室寂静里。
贺永瞳猛地抬头,杏眼里泛起水光,颤抖的指尖按住心口:“什么?平乐姐姐当真不怪我?”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
“阿姐脾气一向很好的,相处时间长了,你们便知道了。”上官云蘅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声音低沉如擂鼓,“……只是楚国使者明日将至,沧州恐又起战端。”
他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阿姐所赠,温润的触感让他心绪稍定。
陈世才指尖无意识叩着桌案,竹节般的指节在木纹上敲出断续声响,他眯起眼沉吟:“楚国使者此来,莫非是与官粮一案有关?”
上官云蘅微微颔首,又抬眼扫过雕花窗棂外的廊下,见两名小厮正提着灯笼经过,压低嗓音道:“此事干系重大,这都只是我们的无端猜测,切不可走漏风声。”
陈世才抓起案上狼毫,在沙盘里划出蜿蜒的国境线,笔尖重重顿在沧州位置:“沧州素称天下粮仓,即便战端将起,有人从中做什么手脚,情况也不会太差……可其他边关之地就不一定了……”他忽然将笔一掷,转身凝视贺永瞳,“郡主的意思,是要小瞳破财消灾。”
上官云蘅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浅笑:“你总是这么聪明。”
窗外暮色渐浓,檐角铜铃被风掀起几声响,倒像是为这隐秘的筹谋添了几分暗韵。
“我愿意的,我愿意的哥哥!”贺永瞳素白指尖紧紧攥住贺永莲玄色衣袖,眼底跳动着炽热的光,“既能赎我过往之错,又可为百姓略尽绵薄。”
贺永莲洒脱地一笑,广袖一展,“家中银钱出入,向来由妹妹做主……我没意见。”
“我们小瞳真是长大了。”陈世才伸手揉了揉贺永瞳发顶,惹得少女慌忙后退半步,嗔怪地瞪他一眼。
余光却瞥见上官云蘅面沉如水,他笑容一敛,心下暗叫不好。
上官云蘅忽然上前半步,玄色衣摆扫过青砖缝里的苔藓:“不过,我仍要问个明白。”
少女猛地攥紧裙角,绣着缠枝莲的锦缎被捏出深痕,喉间像卡着枚青杏般发紧。
陈世才见状轻叩桌案,铜镇纸撞出清响:“此事已成定局,你说与不说,都不会产生变故。”
他递去一盏温茶,青瓷杯壁映出贺永瞳颤抖的睫毛。
“好吧……”少女突然松开发髻,一缕青丝垂落颊边,“那日我在满香坊,正巧见小春娘被人撕扯裙角,我实在看不惯他们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便出手相救。”她抬手抚上鬓边同款珠钗,指尖划过圆润的珍珠,“当时陈二哥正巧也在,还帮我喝退了那伙恶奴。”
陈世才闻言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檀木椅因他动作发出轻微吱呀:“我只知你替她寻了大夫,却不知后来还有往来。”
“我当时想着给她赎身,没想到赎身契被县主府压着……我也想过给她报仇,可我连崔少爷的面都见不上。”贺永瞳叹气,语气里却透着江湖儿女的爽利。
上官云蘅微眯起双眼,玄色衣袂带起一阵劲风,声音低沉而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此事我竟毫不知情,发生在何时?”
贺永莲也同样惊讶地挑了挑眉,伸手指向陈世才,满眼不可置信:“我是你兄长,此事你同他说,不同我说?”
陈世才垂眸将折扇收入袖中,语气平和如旧:“云蘅兄那时正在京城,我不过是正巧碰上罢了。”
贺永瞳垂眸绞着裙角,绣金线的牡丹纹在指间蜷成褶皱:“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小春娘攥着我的手直发抖,她告诉我,她会自己报仇,求我不要插手,也不要告知旁人。”
廊下铜铃忽然又叮咚作响,惊得少女睫毛一颤。
她缓了缓神,接着道:“后来平乐姐姐说要办赏荷宴,欲要邀请小春娘……偏巧小春娘也央我带她同去。”指尖无意识摩挲鬓边银簪,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就好像……就好像所有事都凑在一处了……”
“此女心机颇深,你以后便不要同她交往了。”贺永莲皱眉,望向自家的傻妹妹。
上官云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声线压得极缓:“雪山一支篙——此药可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抬眼望向贺永瞳,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又似藏着期许她否认的温柔。
贺永瞳绞着帕子的手指微微发抖,半晌才艰涩开口:“若我猜的没错,那买药的银钱……应当是我给的。”她垂眸盯着鞋面的绣花,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她说报仇之事凶险,不愿连累我的家族,只让我莫问缘由,给她银钱便是。”
陈世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蹀躞带,语气似在陈述又似在求证:“出钱的是你,出面买药的是王娘子,这刺杀一案……”他忽然顿住,目光扫过少女紧攥裙裾的手,那里微微发颤却没有半点习武之人的茧子,“真的是你吗?你自己心里明白。”
贺永瞳“呀”地低呼一声,慌忙躲到贺永莲身后,攥着兄长衣袖的指尖泛白:“我……我不想说。”
“这是最后一次。”上官云蘅喉结微动,终究不忍把话说绝,声线里裹着层薄霜,“阿姐于我重若珍宝,念在你本心不坏,若再有差池……就别怪我真翻脸不认人了。”
贺永瞳眼眶瞬间泛起水雾,屈膝便要下跪,被兄长贺永莲眼疾手快扶住。
“对不起……云蘅哥哥,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贺永莲敛去平日里的轻佻,抱拳至额前,身姿笔直如松:“云蘅兄,此事是我疏于管教,是我对不住你……这份情谊,贺某记下了。”他袖口绣着的金线暗纹在烛光下流转,倒衬得神色愈发郑重。
陈世才连忙上前半步,佯作怒色:“这次便长了教训,若有下次……便是你云蘅哥哥心软,你陈二哥也饶不了你!”
正说着,他扬了扬腰间竹制戒尺,却在触及少女惶然的眼神时,悄悄放轻了语气。
贺永瞳攥着帕子绞出褶皱,声音细若蚊蝇:“不如明日我再去给平乐姐姐请罪吧,不然心里实在难安……”
上官云蘅轻叹一声,伸手替她理了理歪斜的发簪,动作终是温柔起来:“阿姐这几日事务繁杂,她怕是抽不开身。”收回手时袖中滑落半块玉佩,他弯腰拾起,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你且记着今日的话,此事便就此揭过。”
……
白芷蹲在妆奁边收拾胭脂匣,忽瞥见叶卿末对着檀木食盒发怔,连鬓边的步摇歪斜了都未察觉。
“小姐这几日好生奇怪。”
叶卿末指尖摩挲着食盒鎏金锁扣,头也不抬:“小孩子不要好奇心太重。”
“可奴婢方才从悦香斋带回的糕点,您碰都没碰,却守着这来路不明的糕点,看了有几个时辰。”白芷撅着嘴凑上前,发间茉莉香混着糕点甜香。
叶卿末终于打开盒盖,露出叠得整齐的桃花酥,乳白糖霜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她捻起一块放入口中,眉眼微阖:“入口即化,当真不错。”
“给我也尝尝!”白芷踮脚就要伸手,被叶卿末轻巧避开。
“不行。其他我可以给你,唯独这个,不行。”叶卿末将食盒抱远,素绢帕子抚过盒面暗纹,似是怕碰碎了什么。
白芷突然捂住嘴,杏眼瞪得溜圆:“小姐,你真的很不对劲……莫不是哪家公子哥儿送的?!”
话音未落,她便打了个寒噤——若小姐的意中人非太子殿下,宫里那位皇后娘娘怕要把沧州掀个底朝天。
叶卿末陡然冷下脸,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既这么多闲心,不如前去看看白银那有何处需要帮忙。”
“是,小姐。”白芷吐了吐舌头,倒退着出了房门。
待转过游廊,白芷忽然顿住脚步——平日里小姐出行,都是由她跟着的,身边也只有小春娘略显可疑,不过念及对方是女儿身,她才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木屐踢踏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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