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六年,皇都洛阳。
中秋宴后,天子率近臣游园泛舟,不幸落水溺亡。彼时皇后把持内朝,公主掌握禁军,两方势力明争暗斗,水火不容。
近臣们唯恐外戚夺权江山易主,又不满骄奢淫逸的公主上位,仓促之下假传口谕,欲扶立硕果仅存的年幼皇子齐王。不料皇后和公主竟联手发动政变,以弑君谋逆之罪,派禁军包围了濯龙园
眼见动荡在即,丞相虞书同紧急召集百官,以议丧为名,暗中商量对策。
算来算去,帝室近支竟只剩下被放逐塞外多年的云中郡公。
若此时迎郡公回京,或可牵制狡诈的皇后和跋扈的公主,但也极有可能促成她二人冰释前嫌,彻底放下干戈。
正在众人踌躇不决时,主座上的丞相淡淡一笑,笃定道:“诸位尽可放心,绝无此种可能。皇后与公主不仅是政敌,更是仇敌。”
公主乃元后所生,而皇后是天子继妻,至于她们之间的过节,百官也多有耳闻,听到丞相一锤定音,便都放下心来。
可宗正卿却犯难道:“郡公一生谨小慎微,宽厚仁义,在云中颇有美名,能活到知天命之年不易。”他环顾左右,低声道:“诸位莫忘了齐王的前车之鉴。”
堂上霎时一静,齐王年仅五岁,尚懵懂无知,甚至不曾伴驾,可濯龙园密谋失败后,连同母妃当夜便遭鸩杀。
宗正卿继续道:“郡公到底是逆王之后,法理上说不通。”
太祝令沉吟道:“话虽如此,可逆王早已伏诛,世祖陛下金口玉言,敕封他的遗孀薛氏为咸宁王妃。薛氏出京时的阵仗,史书上都有记载,那绝非罪臣能有的待遇。”
“徐公此言有理,按照世祖遗训,逆王那一脉其实早就脱罪。《高宗实录》有记载,燕国公成年时,曾奉诏入京拜谒过年迈的祖母。”一旁的太史掌故补充道。
斟酌来回,宗正卿仍有些犹豫,直到丞相亲自发问,他才叹了口气,肃然道:“事关礼法,说来话长。”
“那就暂且搁置,本朝的礼法……”丞相苦笑着摇头,百官也都会意,皆默契一笑。
“抛开礼法不谈,郡公并无铁腕,又无靠山,恐难堪大任。”宗正卿忧心仲仲道。
“那么,后嗣中可有佼佼者?”太祝令退而求其次,追问道。
宗正卿摊了摊手,神色愈加复杂,“仅有一子一女,皆年不过十五。”
堂上响起阵阵抽气声,就连丞相也觉匪夷所思,他们这些人长在天子脚下,年少时碍于女皇淫威,不敢纳妾蓄姬,以致子嗣单薄也就罢了,可远在千里的云中郡公又是怎么回事?
因其关乎皇家阴私,宗正卿不便多言,又怕有人当众深究,忙补充道:“其实……还有个略大些的女儿,但六年前走失了。郡公曾上书,称有山中猎户从狼腹中剖得金镯,是爱女之物,推测她已不幸殒命。”
六年前正是大行皇帝继位之时,有人约莫猜到了缘由,却不敢明说,只得互相递眼色。
“就算活着又有何用?”太祝令心直口快,不忿道:“本朝之乱始于女君,帝尊之位再不可传女。”
堂上群情激愤,议论不休,说到这里,主座上的丞相却神色微黯,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侍御史周汝谦坐在下首,他是丞相心腹,最善察言观色。待众人散场后,他当即趋步上前,俯身关切道:“虞相可是念起了小郎君?”
丞相捻着杯盏,眉头微蹙道:“你说,虞渊莫非也葬身虎狼之腹了?”
周汝谦忙赔笑道:“小郎君身负绝技,心思周密,人又机灵。他随身带的可是尚书省颁发的过所[1],无论去到哪里,都有官府安排向导和饮食起居,他没必要以身犯险,去走荒郊野岭。”
丞相放下茶盏,按着眉心道:“别提他了,死生事小,最可恨的,是误了本相的大业。”
早在三年前,看到天子荒于朝政,沉迷宴饮游乐时,丞相便有意拉拢云中郡公。
可朝中势力错综复杂,他怕被人察觉,这才派私生子虞渊亲自去办。
虞渊年龄虽不大,但在洛阳也替他办成过几件事,原是极妥帖的,哪知他出了雁门关便音讯全无,其后连派去寻找的两波人都如石沉大海。
丞相为人谨慎,唯恐中了政敌的圈套,于是就此收手。谁能想得到,三年前被他放弃的闲棋,竟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回可不敢疏忽,多派些人手盯住长秋宫和公主府。对了,雁门郡守和云中郡守得多费点心,能否事成,他们至关重要。”他轻叩案角,沉声吩咐道。
周汝谦逐一记下,躬身道:“下官这就去安排。”刚要离开,又忍不住驻足,犹疑道:“今夜与会者众多,很难辨别有无宫中眼线,一旦兴安公主得……”
丞相摆了摆手,淡笑道:“无需多虑,一切都在本相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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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宫复道口,夜色深重,霜寒露冷。
巍峨高墙下,执戟羽林郎分立两侧,静静拱卫着一顶华丽的垂纱软檐步辇,近旁十多名提灯宫娥随侍。
微风过处,衣袂飘飘,浮光点点,宛若一副幽谧的画卷。
雾霭中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最前头的女官精神一震,疾步行至步辇旁禀报:“殿下,北宫卫士令卢玄遇前来复命。”
纱幔后响起慵懒的女声,带着浓浓的睡意,“同行者何人?”
女官转身去探,果见卢玄遇身后还有一人,高冠博带,广袖宽袍。
不等询问,那人便转出来,长揖至地,激动道:“散骑常侍虞焕,有要事求见殿下。”
女官神色惊疑,虞相可是公主最大的政敌,他的门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只听得銮铃声响,回头望去,见纱幔后探出一只皎白的玉手,勾了勾道:“竟是虞家子弟?快近前说话。”
虞焕耳根微烫,忙整衣敛容上前拜见。
“虞常侍可是丞相族人,明目张胆来见本宫,也不怕旁人误会?”公主似笑非笑,带着几分玩味。
想到上西门外一辆辆运送尸体的板车,虞焕不由打了个冷噤,当即把心一横,拱手道:“丞相欲迎云中郡公回京,还请殿下速做决断!”
帘后衣裙窸窣,公主像是坐直了身体。
虞焕按捺住喜色,沉声道:“殿下也不用太担心,听说那云中郡公……”
公主冷哼一声打断他道:“本宫岂会怕个田舍奴?何况还是个老窝囊废?”
虞焕倒有些纳闷起来,“殿下……知道此人?”
“如何不知?”公主冷笑道:“一把老骨头,可真是经得起磋磨。按辈分,他的祖父和本宫的曾祖母还是嫡亲兄妹。”
虞焕见她语气稍缓,似有闲话家常的打算,不禁暗自窃喜,正待恭维几句……
“你且退下,叫玄遇过来。”公主挥了挥手,很不客气道。
虞焕怅然若失,只得讪讪离开。
他方才的话,卢玄遇自然也都听到了,看到虞焕吃瘪的样子,颇有些幸灾乐祸。
他大步上前,将叛党名册呈过去,回禀道:“内侍、宫女、乐师、舞姬、御医、侍卫共三百八十六人,从上西门运出去时,微臣都一一验明正身。”
“中长侍吴说呢?”公主接过名册,命女官掌灯。
“这老阉狗看到满地尸骸就吓瘫了,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我就暂且留着。他可是先帝心腹,对您大有用处。”卢玄遇道。
“这些天杀的阉狗,本宫平日没少给好处。到了关键时刻,竟没一个派的上用场,留着何用?”公主森然道:“杀!”
卢玄遇略一迟疑,按剑低首道:“遵命。”
末了忍不住请示道:“虞相此举,殿下要如何应对?”
公主随手翻阅案卷,有些烦躁道:“本宫差一步就是皇太女了,可这帮老东西宁愿把江山拱手送给叛贼后人 ,也要阻本宫上位,你说可恨不可恨?”
“若论亲疏,云中郡公也算帝室近支。要怪只能怪……”卢玄遇似笑非笑道。
“你少得意,一旦云中郡公平安入京,算起旧账来,六年前的事你摘得干净吗?”公主半是威胁道。
“我怕什么?”他清了清嗓子,促狭一笑道:“都是帝王家事,与我一个走狗何干?”
“你真这么想?”公主语带威胁,探出一只玉手搭在他肩头,抚了抚玄甲上的青霜。
卢玄遇面色阴冷,深湛的眸底掠过一丝惊痛,但很快恢复如常,转头笑问:“殿下这是良心发现,想父债子偿?还是怕遭报应?”
“混账,”公主怒而摔帘:“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稳固。”
“莫非,殿下早有对策?”卢玄遇挑眉道。
“仔细盯着长秋宫,那妖妇若想保,咱们就杀。她若想铲除,咱们就回护。”她冷笑道。
卢玄遇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道:“这未免……太儿戏了吧?”
“你你去关外走一趟。”她不耐烦道。
“饶了我吧,”卢玄遇摇头似拨浪鼓,“万一碰上令光在为皇后跑腿,那多尴尬?”
“你俩各为其主,总有刀剑相向的一天,避着也不是个事。”公主放缓语气,探出手在他颊边拍了拍。
卢玄遇反手回握住,惬意地揉捏着,笑道:“微臣虽红颜遍地,可就这一个知心的,殿下不会懂。”
公主抽回手,叱道:“滚!”
“遵命!”他笑着让到一旁,却听她又唤道:“回来。”
他慢吞吞退回去,听到她压低嗓音道:“天亮后过来,等人齐了咱们好好议一议。放心,不会派你去的,如今这节骨眼,宫里哪能少得了人手?”
卢玄遇打着哈欠道:“我还得去濯龙园善后,到时候若过不去,您可别等。”
公主火冒三丈,巴掌大的白玉缠枝花卉暖手炉照脸丢了过去,“滚远点,谁会等你?”
卢玄遇轻巧接住,抛给一边的女官,大笑着扬长而去。
待远离了辇车,面上笑意才逐渐凝结。洛阳乃虎狼之地,三方角逐即将拉开帷幕,云中郡公一家此时入京,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他想起了六年前那场不光彩的出使,也想起了那个神似崔令光的胡服少女。
她到底没有回去,他们的人蹲守数日,在城内外连番搜寻,却始终无果。可对锦衣玉食的高门贵女而言,刀兵相向和草原瀚海哪个更可怕,谁也说不准。就算避开杀身之祸,也未见得不会沦为朔漠上的枯骨。
走上宫道时,他鬼使神差般回头,看到宫墙上伞盖如云,皇后素服淡妆,漠然矗立在一众宫娥中。左边一人白袍银甲,长眉入鬓,凤目含威,正是旧情人崔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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