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江南形胜,姑苏为首。

阊门外十里,清流环抱,翠峰屏列,其间坐落着一座气象万千的府邸,乌头门高耸,“落府”的金匾历经百年风雨,依旧宝光内蕴,昭示着主人累世簪缨的清贵。

此乃江南诗礼大族——姑苏落氏府邸。

府邸深处,亭台楼阁皆依山水之势,移步换景,妙趣天成。

其中一处院落尤显清幽,名唤“听雪斋”。斋前疏竹数竿,四季常青,风过飒飒;斋后老梅几树,虬枝如铁,暗香浮动。

斋名取自“静听雪落竹梢,细品寒梅初绽”之意,是为府中幺儿——落景缘精心辟出的静养之所。

斋内陈设不尚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与用心:紫檀书案纹理如云,雨过天青笔洗釉色温润,博古架上只三两件古玉奇石,壁上悬一轴水墨寒梅,意境萧疏。

地龙暗通,冬日里暖意融融,却无丝毫燥热之感。

十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风料峭的冬日……

那时落府上下却无半分寒意,反倒是提前迎来了阳春。

当家主母虞微月正是高龄产子,历经一日一夜艰难,终在黎明前诞下一名男婴。

婴儿落的哭声微弱如幼猫,却引得府中红梅逆时绽放,幽香浮动,是祥瑞的吉兆。

产房内,暖炉熏香,锦帐低垂。

落雁知已年过四旬,此刻激动得双手微颤,小心翼翼的从稳婆手中接过那个裹在云锦襁褓里、小得令人心怜的婴孩。

孩子眉眼尚未长开,却已显清秀轮廓,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呼吸也细若游丝。

“我儿…我的儿…” 虞氏疲惫的靠在引枕上,声音虚弱却充满慈爱,指尖轻轻触碰被抱来的婴儿细嫩脸颊,落下滚烫的泪,“娘的命根子…可算出来了…”

落雁知也是老泪纵横,将幼子珍而重之的抱在怀中,如同捧着一块稀世暖玉,对着列祖列宗牌位方向作揖祝祷:“天佑吾儿,平安康泰,福泽绵长…”

正堂之上,坐着早已成家立业、开枝散叶的三子一女,连同他们的家眷,济济一堂,翘首以待。

听闻幼弟降生、母亲平安后,众人悬着的心才落回肚里,脸上俱是喜色,更添几分对这位迟来幺弟的新奇与怜爱。

大少爷落景曜,年方二十二,官居五品,性情端方持重。

他携着温婉贤淑的妻室沈清玉,身旁是刚满两岁、虎头虎脑的长子落修言,正由奶娘抱着,好奇的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满堂大人。

幼妹落婉兮尚在襁褓,未曾抱来。

闻得喜讯,落景曜沉声吩咐管家:“开祠堂,焚香祭告先祖,落氏再添麟儿,乃祖宗庇佑。另,府中上下,皆有赏!”

长嫂沈清玉眉眼含笑,低声与身边嬷嬷商议着给幼弟准备衣物之事,目光温柔的扫过自己幼子的小脸,又添了几分对婆母幼弟的关切。

二少爷落景玄,年方二十,乃江南知名大儒,性情疏阔。

他身旁是貌美明艳的妻室东门霏霏,小腹已微微隆起,已然有两月身孕。

闻听幼弟降生,落景玄抚掌朗笑:“明喜,快,将我那方珍藏的端溪砚取来,给幼弟开蒙用。待他长大,正好与我腹中这个作伴。”

东门霏霏一手轻抚小腹,笑嗔他一眼:“急什么?砚台又跑不了,幼弟身子弱,眼下最要紧的是母亲和他都平安。就你那些文墨,且等几年吧!”

三少爷落景秋,已开始接触部分家族产业,精明干练。

他身旁站着温婉娇柔的新婚妻子顾秋柳,两人新婚不久,眉眼间尚带着新婚的甜蜜与羞涩。

闻听幼弟降生,落景秋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对身边管事吩咐:“去库房,将前年收的那块上品羊脂玉料取来,着最好的匠人赶制一枚长命锁,再备些温补的上好药材,给母亲和幼弟调养。”

顾秋柳柔顺的站在夫君身侧,轻声细语的附和。

四小姐落景倾与落景秋乃是龙凤胎,性子最是明烈如火,新婚不久,招得一位沉稳儒雅的夫婿苏策川入赘府中,住在东跨院。

此刻她一身海棠红金锦袍,明艳照人,听闻母亲平安产下幼弟,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一把抓住身旁夫婿苏策川的手臂:“策哥!听见没!我有弟弟了!亲弟弟!咱们有弟弟了!”

苏策川身着靛蓝儒衫,气质温润,连忙轻轻扶住她,眼中亦满是笑意与宠溺,温声道:“是,夫人,是位小公子。恭喜父亲母亲,恭喜景倾添一位内弟。”

落景倾兴奋难耐,不顾产后妇人需静养的规矩,拉着苏策川便欲往产房外凑:“快!快去看看我的小弟弟,定是个玉雪可爱的。策哥,你说我给他打个纯金的小马驹当见面礼好不好?再打把小金锁!”

苏策川含笑点头,又温言劝道:“好好好,都依你。只是此刻母亲和幼弟刚经了辛苦,需静养,我们稍待片刻,等稳婆收拾妥当,父亲唤我们了再进去,可好?”

落景倾虽性急如火,但对这位夫婿颇为敬重,闻言虽有些按捺不住,却也听话的停下脚步。

只伸长了脖子往内院张望,口中不住念叨着要给幼弟准备的各种新奇玩意儿,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属于少女长姐的喜悦。

府中丫鬟仆妇穿梭如织,人人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气。

听雪斋选定了几个伺候主子的丫鬟,最大的叫寒酥,其次是懂得药理的白竹,年纪最小的疏影。

她们更是早早就屏息静气守在产房外廊下,随时听候差遣,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娇弱的新生儿。

整个落府笼罩在一种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欢欣的氛围之中,落景缘,这是个意外得来的珍宝,从降生那一刻起,便注定被捧在落氏全族的手心,用无尽的暖意与珍重细细温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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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同一时辰,姑苏城西,寒水桥畔一间低矮破败的瓦房里,却是另一番人间景象。

寒风从毫无遮拦的破损窗纸缝隙中灌入,吹得桌上那盏油灯摇曳欲灭。

土炕上,柳玉娘浑身被汗水浸透,脸色灰败,几近虚脱,她刚刚产下一个男婴。

婴儿瘦小得可怜,皱巴巴的皮肤泛着青紫,哭声微弱断续,像随时会断线的风筝。

接生的婆子草草收拾了一番,看着炕上气息奄奄的母子,又瞥了一眼蹲在墙角闷头抽旱烟、一脸愁苦焦躁的汉子路北,暗自摇头,接过路北咬牙递来的几个铜板,叹了口气走了。

屋内死一般沉寂,只有婴儿小猫似的呜咽和窗外凄厉的风声。

路北猛的站起身,走到炕边,他身形原本高大,此刻却佝偻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那襁褓,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有为人父的茫然,也有添丁进口的沉重压力,为这样一个孱弱婴孩能否在冬日里养活深深忧虑。

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上面还有两个半大小子张着嘴等饭吃。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

“北哥…” 柳玉娘挣扎着伸出手,想碰碰孩子,声音气若游丝,“孩子…我的孩子…”

她眼中含着泪,是生为人母的本能柔情,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助。

一连几日,家中粮食见底了,冬日里活少,眼见的一家子人都要饿死了。

路北烦躁的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破旧的草鞋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米缸,扫过墙角堆着的、等着他天明去扛活的沉重麻包,最后又落回那微弱啼哭的襁褓上。

那哭声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头,也扎在他作为一家之主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上。

他猛的蹲回墙角,双手狠狠插进枯草般的乱发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柳玉娘惊恐的挣扎起来,不顾身体虚弱,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用体温去暖他冰冷的身体,眼泪无声的汹涌而出。

天色将明未明,风雪更紧,似乎下一秒他们家就要被这风雪吹飞了似的。

路北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的站起身,走到炕边,动作近乎粗暴的从柳玉娘怀里夺过那襁褓。

柳玉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北哥!你要做什么?!不要……不要带走我的孩子!”

路北背对着她,身体僵硬如铁,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哭丧什么!他跟着我们…也是饿死冻死的命!趁天没亮…给他…给他寻条活路!”

说罢,他不再看妻子绝望的脸,用一件自己最厚实却也破烂的旧袄将那瘦小的婴儿草草裹紧,只露出一张青紫的小脸,然后决绝的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柳玉娘瘫倒在冰冷的土炕上,望着门外肆虐的风雪,听着那微弱哭声迅速被寒风吞噬,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随即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破败的瓦房内,只见油灯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也在凛冽的穿堂风中,倏然熄灭。

路北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积雪,寒风如刀割面,怀中婴儿的体温透过破袄微弱的传来,像一块小小的、即将熄灭的炭火。

他不敢低头看,只是凭着本能朝城中最热闹、富户聚居的城东走去。

最终,他停在一户朱漆大门,石狮镇宅的深宅大院后巷僻静处,这里离落府尚有几条街,却也看得出是富贵人家。

他颤抖着手,将襁褓放在一扇不起眼的角门边,又慌忙从怀里掏出仅有的小半袋糙米,塞进襁褓里——这是他最后一点无用的“父爱”。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火烫到一般猛的缩回手,最后看了一眼那在风雪中微微蠕动的襁褓,孩子的小脸青紫,眼睛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没有。

路北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声音,猛的转身,用尽全身力气逃离了那条巷子,身影踉跄着消失在茫茫风雪深处,再未回头。

冰冷的青石地上,那被旧袄包裹的小小襁褓,如同被遗弃的垃圾一样在凛冽的风雪中。

落雪簌簌,覆盖着这无人知晓的抛弃,也给这个生命落下最初的冰冷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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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载光阴,弹指而过。

听雪斋内,药香与墨香交融。

落景缘披着银狐裘,临窗观梅,面色带着苍白,眉宇间却浸润着诗书滋养的清雅与家人呵护下的温润平和。

疏影轻扫阶前细雪,寒酥正往手炉添着银炭,新来的丫鬟晴兰捧着新煎的药盏侍立一旁。

他的兄姐们,早已各自撑起一片天的:

长兄官声清正,膝下长子落修言已长成十八岁的挺拔少年,次女落婉兮年十五,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

二兄文名远播,当年腹中胎儿落修文、落修琛已长成十五岁的双生少年郎。

三兄商路亨通,与三嫂顾秋柳所出的小妹落云兮年方十三,娇俏可人。

四姐姐落景倾与姐夫虽未有子嗣,却将东跨院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时常带着新奇玩意或市井趣闻来逗他开心。

而寒水桥下,一条破败的乌篷船在风雪中飘摇。

船舱深处,云逍裹紧单薄的破袄,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烂草堆里,听着狂风凄厉的嘶吼。

怀中紧抱的,只有自己的体温和十五年来刻入骨髓的冰冷记忆。

天地如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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