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

朔风如刀,自北地一路南下,直将这锦绣江南也刮得变了颜色。

姑苏城外,十里烟波失了往日的温软,凝成一片铁青的冷硬,彤云沉沉压着灰白的天际,蓄着一场将倾未倾的泼天大雪。

阊门外,粉墙黛瓦连绵,高门广厦林立,其中一座府邸气象尤为不凡。

乌头门高耸,门楣之上悬着御笔亲题的匾额,金漆“落府”二字在阴沉天光下依旧流转着内蕴的华彩。

府邸枕山带水,墙内亭台楼阁隐现于花草古木之间,飞檐斗拱勾连,气象端凝,风雪未至,已自透出一股超脱凡尘的感觉。

此刻,府邸深处,听雪斋内暖阁之中,却是一派洞天福地,将窗外呼啸的北风与刺骨寒意隔绝在外。

地龙烧得极旺,热气自平整的石砖地下无声蒸腾而上,驱散冬日寒冷。

一座紫檀木嵌螺钿的四季花鸟围屏,隔开了内外,屏上宝光流动,鸟雀翎毛纤毫毕现,几欲破屏而出。

屏风后,一张填漆戗金云龙纹的美人榻临窗而设,榻上斜倚着一位少年。

正是落府幺儿——落景缘。

他裹在一件水青色狐腋裘里,领口袖缘镶着一圈蓬松柔软的银鼠风毛,愈发衬得一张脸如霜赛雪,眉目清绝,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

只是那肌肤过于白皙,几乎透出底下淡青的脉络,双唇也欠缺血色,显出一副先天不足的孱弱。

他双手拢着一个精巧的紫铜手炉,炉身錾刻着喜鹊登梅的吉祥纹样,炉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透过炉壁,温暖着他微凉的指尖。

榻边填漆小几上,一盏雨过天青色的汝窑莲瓣盏,温着半盏参汤,热气袅袅,氤氲开清苦微甘的气息,与暖阁中无处不在的沉水香悠然交融,沁人心脾。

“缘哥儿,” 一声温软的轻唤伴着珠帘清脆的碰撞响起。

落母虞微月扶着贴身大丫鬟翠浓的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个捧着厚实鹤氅和填漆食盒的小丫鬟。

她身着家常的藕荷色缠枝莲纹杭绸比甲,外罩一件石青缎面出锋坎肩,容长脸面,眉眼温婉,是岁月沉淀下的温婉,看向榻上幼子时,总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心。

“小心着窗棂缝里钻进来的贼风,仔细闪着了。”

落景缘闻声便要欠身,虞氏已紧走几步上前,轻轻按住他单薄的肩头:“快躺好些,在自己娘亲跟前,还拘这些虚礼作甚。”

她拿起丫鬟捧着的玄色织金云纹鹤氅,仔细地盖在儿子膝上,又揭开食盒,取出一碟热气腾腾的点心。

那点心捏成五瓣梅花形状,玲珑剔透,隐约可见内里暗红的豆沙馅心,清甜的梅花香气立时逸散开来。

“你大嫂子,天不亮就亲自揉的面,用的是去年腊月收的梅上雪水,花瓣也是园子里新摘的玉蝶梅,最是清润养人。你尝尝,看合不合口,也好开开脾胃。”

话音未落,门外廊下已传来一阵环佩叮咚与女子清亮的笑语。

珠帘再次掀起,三位丽人相携而入,打头的身着绛紫缂丝百蝶穿花对襟袄,下系同色八幅湘裙,云髻高挽,插一支赤金点翠凤头步摇,端庄持重,正是刚刚提到的大嫂——沈清玉。

紧随其后的,一身梅花红金妆花通袖袍,外罩杏子黄缕金比甲,模样明艳照人,行动间爽利带风,是二嫂——东门霏霏。

最后一位,穿着鹅黄绣折枝玉兰的软缎袄儿,葱绿撒花裙,身姿袅娜,眉眼间带着几分娇柔,是三嫂——顾秋柳。

各自带着心腹丫鬟,暖阁内霎时珠光潋滟,暗香浮动。

“给母亲请安。” 三人齐声敛衽。

沈清玉目光扫过食盒,唇角含笑:“远远就闻见这清雅梅香了,定是我这点微末手艺,入了母亲的法眼,巴巴地送来给缘哥儿尝鲜。”

东门霏霏说话向来爽利,接口笑道:“可不是嘛!咱们几个今日也沾沾缘哥儿的光,母亲快赏我们一块,堵堵馋虫的嘴!”

顾秋柳则细步挪到榻边,目光关切,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里的清风:“缘哥儿今日瞧着精神尚好,昨夜可还咳得厉害么?我那里还有上回娘家送来的川贝枇杷膏,最是润肺。”

落景缘在狐裘中微微直起身,苍白的脸上浮起温煦笑意,一一应答,声音清润和缓:“多谢大嫂费心,这点心看着便叫人喜欢。二嫂说笑了,点心当是管够的。三嫂好意心领了,昨夜里尚安,冬日里总要病上两场,那枇杷膏三嫂留着自己润喉才是。”

他言辞恳切,目光真诚,不怪家里都宠他,看见那乖巧的样子都会多心疼几分。

虞微月看着这温馨的画面,眼中是藏不住的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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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西,寒水桥畔,一座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土地庙,在呜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

庙墙倾颓,半扇破门斜挂着,在风里发出“吱呀——哐当”的声音。

廊檐下,一个身影蜷缩在避风的角落,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砖墙,仿佛想将自己嵌进去。

正是自号“云逍”的少年。

他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棉袄,肘部和膝部打着深色补丁,针脚粗陋。

棉絮薄得可怜,寒风能轻易穿透,冻得他清瘦的身子微微发颤。

那张脸倒是生得俊朗,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只是双颊被寒气逼出不正常的红晕,嘴唇也有些发紫。

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在冻得发红的眼眶里转动着,像雪地里觅食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庙前萧索的空地与结了薄冰的河面。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粗面饼子,饼身冷硬,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缓慢而用力地咀嚼着,珍惜地吞咽下每一口能带来热量的食物。

“呸!贼老天!这风……这风是刀子做的吧?刮得骨头缝里都疼!”

旁边墙角,一个蜷缩在破草席里的老乞丐狠狠啐了一口,将身上那团辨不出颜色的烂棉絮裹得更紧,枯瘦的手互相搓着,嘴里嘶嘶的吸着冷气。

“云、云哥儿,你……你脑子活络,快想个招儿,弄、弄点热乎的来……嚼这冷石头,肚肠都要冻成冰坨子了!”

云逍咽下嘴里干涩的饼渣,拍了拍沾在粗粝掌心的碎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惯常的、带着三分漫不经心七分玩世不恭的笑。

“张老爹,急啥?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您老瞧好了吧。”

他压低了声音,下巴朝城东方向扬了扬,眼中闪过一丝市井里淬炼出的狡黠精光:“等这雪片子再大些,把地盖严实了,那城东李员外家后门的炭房……管事的王麻子,嘿,那老酒鬼,天一黑,三杯猫尿下肚,保管睡得跟死猪一样!到时候……咱们还怕没热乎的?”

他嘴里说得轻松,什么“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天大地大,何处不逍遥?”

仿佛真能餐风饮露,游戏人间。

然而那单薄衣衫下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和下意识的蜷缩得更紧,恨不能缩成一团的姿态,却将他骨子里对“温暖”隐秘的渴望,暴露得淋漓尽致。

一丝冰冷的、模糊的碎片记忆毫无征兆地刺入脑海——一只粗糙的手,带着刺鼻的酒气,将一个襁褓抛弃在漫天飞雪里,风雪呼啸,冰冷刺骨……

他猛地一甩头,像要甩掉一只恼人的苍蝇,将那点不适的阴霾强行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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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斋暖阁里,笑语晏晏,暖意熏人。

落景缘的目光掠过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梅虬枝嶙峋,枝头已零星点染上些微嫩红,在灰白的天幕下格外醒目,心头那点赏梅的念头便又浮了上来。

“母亲,” 他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些沙哑,气息不足,“亭雪院中梅花应当开了,孩儿想去看看。”

虞氏脸上的笑意凝了一下,忧虑立刻爬上眉梢:“外头风紧得很,眼见就要落雪,寒气侵骨,你这身子如何受得住?想看梅花,让人折几枝好的送来便是。”

“母亲,” 落景缘低落的拢了拢斗篷,目光清亮恳切,“整日闷在屋里,骨头也酥了。只在近处院子里走走,有寒酥、碧痕她们跟着,裹严实些,不妨事的。且……闻闻那雪里寒梅的清冽气,或许比汤药还提神些。”

他语气温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虞氏看着幼子清亮眸中的期盼,终是心疼得很,拗不过他,叹了口气,只能细细叮嘱:“碧痕,给五爷把那件白狐裘的斗篷拿来,兜帽务必戴好!再拿个新手炉换上旺炭。王嬷嬷,李嬷嬷,你们几个跟紧些,万不可让二爷吹了风,沾了雪!略站站就回来,可记下了?”

被点名的丫鬟婆子们连声应是。

片刻,角门开了,亭雪院是坐落在落府西边,种了一大片梅花,开花时最美。

落景缘被众人簇拥着走了出去,雪白的狐裘斗篷将他从头到脚裹住,兜帽边缘厚实的银狐毛衬着他玉色的面庞,纯净得不染尘埃。

手中捧着一个新换的錾花银手炉,透出丝丝暖意。

他步履从容,行走在渐起的寒风中,仪态安然,仿佛这漫天欲来的风雪,不过是供他赏玩的景致一角,衬得他愈发清贵出尘,如同画中踏雪而来的仙人。

这光华夺目的一幕,恰被溜到城东的少年瞧见,那双机警如孤狼的眼睛一直看着。

云逍捡了个硬馒头吃,咀嚼的动作顿住了。

他见过绫罗绸缎,见过肥马轻裘,也见过那些富家公子哥儿的做派,或倨傲,或浮夸,或假作斯文。

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干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金玉锦绣和无边爱意滋养出的、近乎神性的干净与温润平和。

像一捧从未落地的初雪,像山涧最澄澈的湖水,与他身处的破败、污浊、挣扎求生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怔怔的看着,连寒风卷着飞雪扑在脸上都浑然不觉,一种混杂着自惭形秽与莫名悸动的陌生情绪,猛的攥紧了他的心脏。

恰在此时,一阵狂飙突起的旋风卷着地面积雪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向角门处的人群。

落景缘下意识地侧身抬袖一挡,狐裘斗篷被风掀起一角,在抬袖的间隙,无意识地扫过那廊檐下的身影。

四目于漫天风尘中对上。

云逍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道雪亮的闪电劈中一般。

那目光太清澈,像一面纤尘不染的明镜,瞬间将他所有的狼狈、褴褛、挣扎的底色照得无所遁形,让他忍不住重新审视自己。

巨大的羞耻和慌乱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低下头,将整张脸狠狠地埋进臂弯和膝盖之间,动作仓惶狼狈得像一只被强光下到,急于钻回黑暗洞穴的鼬鼠,只留下一个紧绷的、抗拒的单薄背影。

落景缘亦是微微一怔,方才那惊鸿一瞥间,廊下少年抬起的脸上,那双眼睛……太复杂了。

野性未驯的警惕,深藏的惊惶,像受惊小兽般的脆弱,是他从未见过的……

这眼神与他周围温暖和乐的人都不一样,却奇异地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一圈涟漪。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细细密密的怜惜感,毫无预兆地缠绕上来,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顿在了原地。

“五爷?” 寒酥见他驻足,连忙上前半步,轻声提醒,“风沙迷眼,寒气也重了,咱们快些去院子吧?仔细夫人担心。”

落景缘蓦然回神,目光再次投向那檐下,只看到少年蜷缩得更紧,仿佛要与冰冷墙壁融为一体的僵硬背影。

他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睫,任由寒酥、碧痕为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狐裘兜帽,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下,转身踏上了通往亭雪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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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终于按捺不住,先是零星碎雪,继而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像扯絮撕棉般笼罩了姑苏城,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

风卷着雪沫直往人脖颈里钻,云逍将冻得发木的手揣进袖筒,搓了搓麻木的脸颊。

对李员外家后门炭房那点“热乎”的指望,在脑海里转了几圈,被忽然想起来的那双清澈眼睛带来的巨大冲击搅得心烦意乱,再提不起半点兴致。

他啐掉刮进嘴里的雪沫,决定另寻过夜之处——寒水桥下那条废弃的乌篷船,或许还能挡一挡这要命的风雪。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迅速积起的薄雪,埋头疾行。

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狼狈的羞耻感。

转过街角,一家临街的铺面出现在眼前,门脸颇大,却显萧索,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黑底金漆,写着“路记车马行”五个大字,金漆剥落了不少,透着一股子颓败气。

门前冷落,厚厚的积雪上连个脚印也无,只有两盏褪色的气死风灯在风雪中摇晃,发出空洞的吱呀声。

云逍的脚步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匾额,眼神骤然一冷,如同淬了冰。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厌恶?或是漠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强行压抑的波动飞快地掠过眼底。

他像被那匾额烫到一般,转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从那铺子前快步走过,迅速拐进了旁边一条更狭窄阴暗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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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斋暖阁内,烛火通明。

落景缘已从亭雪院回来,正坐在榻边,由疏影服侍着褪下沾了雪沫的斗篷和外袍。

虞氏坐在一旁,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心疼道:“可冻着了?叫你别去,偏不听。快把这参汤趁热喝了,驱驱寒气。”

落景缘接过温热的盏,小口啜饮着。

参汤的热流滑入腹中,带来暖意,却未能驱散心头那抹孤影,他抬起眼看向母亲,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未散的恻隐。

“母亲,今日……路过西角门时,见一少年蜷在廊下避寒,形单影只,甚是孤苦伶仃。这风雪寒天,不知还有多少无家可归之人……”

虞氏闻言,脸上亦浮现悲悯之色,轻叹一声:“唉,是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世道,苦命人何止万千?我儿心善,见不得这个。”

她略一沉吟,看向侍立一旁的管家娘子:“林家的,明日你吩咐大厨房,多熬几大桶滚热的姜汤,煮些稠的菜肉粥,再备些挡风的旧衣。就在府后那条僻静的巷口,搭个临时的棚子,施上三日。也算是……为缘哥儿积些福报,盼他身子康泰。”

管家娘子忙躬身应道:“老太太慈悲,老奴这就去安排,定办得妥妥帖帖。”

落景缘听着母亲安排,轻轻“嗯”了一声,心中那点沉甸甸的牵挂似乎略略松了些。

他捧着温热的茶盏,目光投向窗外,风雪正紧,密集的雪片在昏黄的灯笼光晕里狂舞。

不知那檐下,或是无人的庙宇里,可有片瓦遮头,那少年可能熬过这漫漫雪夜?

风雪未歇。

落府深宅之内,暖阁灯火透过精致的窗棂,在雪地上投下温暖昏黄的光晕,笑语低语依稀可闻,隔绝了所有风雪。

而姑苏城西,寒水桥下那条破败乌篷船的船舱深处,黑暗如墨,冰冷刺骨。

云逍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烂稻草里,紧紧抱着自己,听着船外北风凄厉的呼啸和雪压竹林的簌簌声。

怀中仅有的温热,是自己的身体,和脑海中那双挥之不去,清澈得近乎残忍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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