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愈发凛冽,扯絮般的雪片终于挣脱彤云的束缚,铺天盖地的倾泻而下,将姑苏城裹入一片白雪里。
屋檐垂挂冰锥,街道行人绝迹,唯有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在空寂的街巷间肆意穿行,发出凄厉的呜咽。
落府后巷那条僻静的窄道,此刻却与城中的死寂截然不同。
一座临时搭起的芦席棚子顽强的立在风雪中,棚顶覆着厚厚的草苫,三面也围着挡风的草帘。
棚内,几口硕大的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灶上,底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橘红的火舌舔舐着锅底,将蒸腾而上的白汽映得暖意融融。
浓郁的米香混合着姜的辛辣、肉的醇厚气息,在这冰天雪地里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钩子,勾引着那些饥肠辘辘的人。
寒酥、晴兰裹着一件厚实的靛蓝棉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明亮的眼睛。
寒酥站在棚口,指挥着几个粗壮仆妇和两个伶俐的小厮。
仆妇们动作麻利,用长柄木勺搅动着锅中翻滚的稠粥,米粒饱满,间杂着切碎的菜叶和细小的肉末,热气扑面。
小厮则忙着将一摞摞洗净的粗瓷碗摆放整齐,又将几捆半旧的厚棉袄堆放在棚角避风处。
“手脚都麻利些!粥要熬得稠,姜汤要滚烫!” 寒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穿透风雪钻进人耳朵里,“待会儿人来了,莫要拥挤,按顺序来!天寒地冻的,一碗热粥一件旧衣,是老太太的恩典,也是五爷的善心!”
府内仆役皆知,这粥棚是五爷见了风雪中的孤苦,心生恻隐,向老太太求来的恩典。
风雪之中,这粥棚散发的热气和香气,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渐渐的,巷口开始出现瑟缩的人影,先是几个衣衫褴褛,冻得面色青紫的乞丐,嗅着香味,试探着靠近。
他们远远看到落府那气派的院墙和整齐肃立的仆役,本能地有些畏缩。
但当晴兰主动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粥,倒入一个粗瓷碗中,温和地递过去时,那点畏惧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冲散。
“谢……谢谢老太太!谢谢五爷!谢谢姑娘!” 一个老乞丐哆嗦着接过碗。
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到冻僵的手上,他几乎要落下泪来,顾不得烫,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暖流瞬间从喉咙滚入冰冷的肠胃。
人越聚越多。
拖家带口的流民、孤苦无依的老人、面黄肌瘦的孩童……
都如同嗅到蜜糖的蚁群,从这座雪城的各个角落汇聚而来。
他们排起了长队,眼巴巴的望着那几口翻腾的大锅,眼神里交织着对温暖的渴望和对富家威严的怯懦。
寒酥和仆妇们有条不紊地分发着热粥、姜汤,遇到带小孩的妇人或是冻得几乎走不动的老人,还会额外多给半勺,或指指棚角的旧衣堆。
落府的仆役训练有素,虽面对的是最底层的贫苦人,也无丝毫鄙夷之色,动作麻利,言语也尽量温和。
一时间,小小的粥棚成了这风雪姑苏城唯一的暖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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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水桥下那条破败的乌篷船,在狂风暴雪中如同随时会散架的枯叶。
船舱深处,云逍蜷缩在冰冷潮湿的烂草堆里,裹紧了身上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烂絮,依旧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紧他的胃囊,绞痛一阵阵袭来。
船外风雪咆哮,仿佛要将这渺小的庇护所彻底撕碎。
昨夜那点捡来的残食早已消耗殆尽,再这样下去,不等天亮,他恐怕就要冻僵在这破船里,无声无息地成为这雪夜的一具无名枯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挣扎着爬起身,推开被积雪堵住大半的破舱门。
寒风裹挟着雪片如同冰刀般劈面打来,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窒息,他咬紧牙关,将一块破麻布裹在头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冲入茫茫雪幕。
风雪迷眼,天地混沌。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食物气息的本能嗅觉,跌跌撞撞地在深及小腿的积雪中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时,一股极其诱人的混合着米香、肉香和姜辣气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
这气味如此浓郁,如此真实。
求生的**瞬间点燃了他几乎熄灭的动力,他循着那暖风的方向,踉跄着转过一个街角。
风雪稍歇的间隙,他看到了——落府那高耸的院墙下,一座亮着昏黄灯光的芦席棚子。
棚前排着长队,人影憧憧,那勾魂摄魄的暖香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是粥棚,而且是施舍热粥的粥棚。
巨大的狂喜和警惕同时在云逍心中炸开,狂喜的是,天无绝人之路。
警惕的是,那高墙,那整齐的仆役……是落府。
是昨日惊鸿一瞥中那个干净得不似凡人的贵公子所在的府邸……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以及自己当时狼狈埋首的窘迫,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
去,还是不去?
饥饿的绞痛和刺骨的寒冷最终压倒了那点微弱的自尊。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头上破布裹得更紧,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低着头,混入了队伍末尾。
队伍缓慢的向前挪动,越靠近粥棚,那暖意和香气便越发浓烈,让人垂涎欲滴。
他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
仆役的吆喝,领粥人的感激,寒酥沉静的指挥声……
他死死盯着前面人手中捧着的冒着滚滚热气的粗瓷碗,喉咙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按下翻腾的食欲。
终于轮到他了。
他低着头,伸出冻得红肿皲裂,脏污不堪的手,去接那碗仿佛能救命的滚烫热粥。
“给,趁热喝。” 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正是寒酥。
她并未因这少年衣衫褴褛狼狈的样子而有所怠慢,稳稳的将一碗满满的热粥递到他手中。
碗壁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痛了他冻僵的手指,他下意识的想缩手,却又死死忍住,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那碗珍贵的粥脱手掉落。
“谢谢……” 他含糊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像自己的。
他不敢抬头,捧着碗,像捧着稀世珍宝,踉跄着退到棚边一个避风的角落,背对着人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脸埋进碗里。
滚烫的、浓稠的米粥混合着咸香的肉末和姜的辛辣,涌入干涩冰冷的喉咙,流入空空的胃里。
那久违的带着油脂香气的热流,如同暖流般瞬间滚过食道,熨帖着冻僵的五脏六腑。
极度的饥饿感被这突如其来的丰盈滋味狠狠冲击,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他呛咳起来,眼泪瞬间涌出,狼狈不堪。
但他死死咬着牙,强忍着咳嗽,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滚烫的粥水烫得他舌尖发麻,也得意他冰冷麻木的四肢百骸渐渐暖起来。
风雪似乎被隔绝在了身后,这小小的角落,这碗滚烫的粥,成了此刻唯一的救赎。
他吃得又快又急,甚至顾不上去掉碗沿沾着的煤灰,只想将这温暖彻底融入自己冰冷的骨血之中。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连碗壁上最后一点糊糊都被他仔细地刮下来舔净。
胃里有了热食,身体终于不再抖得那么厉害。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意犹未尽的看了一眼那依旧冒着热气的大锅。
这时,旁边负责分发旧衣的小厮招呼道:“那边的小哥,冻坏了吧?过来领件旧袄子挡挡寒!”
云逍犹豫了一下,粥是活命的,旧衣也是急需的,他磨蹭着走过去。
小厮打量了他一眼,从一堆旧衣里挑出一件半旧的粗布棉袄,虽然打着补丁,但看着厚实干净。
“喏,这件大小差不多,快穿上吧!”
云逍接过棉袄,入手厚实绵软,带着一点些皂香和阳光晒过的干净气味,与他身上这件散发着霉味,硬邦邦如同铁板的破袄天壤之别。
他心中微动,低声道了谢,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几口大锅旁一个盖着白布的竹筐。
筐沿下,露出几个雪白暄软,冒着热气的馒头一角。
饥饿感再次凶猛的袭来。
一碗粥只能暂时缓解,那几个白面馒头,对他有着致命的诱惑。
他瞥了一眼棚内,寒酥正低头查看另一口锅里的姜汤,仆妇们忙着添柴搅粥,小厮在整理旧衣堆。
排队的人群注意力都在前面的粥碗上,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攫住了他——鬼手张训练出来的本能快于思考。
他脚步看似随意的往竹筐方向挪动,身体巧妙的挡住旁边一个仆妇的视线,同时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手指精准夹起两个最大的馒头,瞬间缩回袖中。
整个过程不到一息,流畅得如同呼吸一般。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明明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今天却格外的心虚。
他强作镇定,抱着那件旧棉袄,低着头,快步向棚外风雪中走去,只想迅速逃离现场。
“云哥儿!等等!”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云逍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被发现了?!
他攥紧了袖中的馒头,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夺路而逃,他僵硬的一点点转过身。
叫住他的并非寒酥或仆役,而是刚才排在他前面,领了粥和一件旧衣的一个老乞丐——正是昨日在破庙里与他同避风雪的“张老爹”。
张老爹手里捧着一碗热粥,脸上冻伤的裂口因为笑容而扯开,显得有些滑稽:“云哥儿,方才……方才在棚边,老汉我腿脚不利索差点滑倒,是你……是你伸手扶了一把,多谢你啊!好人……好人呐!”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显然没注意到云逍方才的小动作,只为那一点微小的援手而感动。
云逍愣住了。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扶过这老汉,或许只是下意识的挡了一下?
看着张老爹那张冻得通红,写满感激的脸,听着他口中“好人”的称呼,一种极其荒谬和尖锐的讽刺感刺穿了云逍的心脏。
袖中那偷来的两个馒头,带着寒冬里没有的暖意,此时烧红的烙铁,烫的他无地自容。
他做了什么?他刚刚偷了这施舍他热粥,给他旧衣的善心人家的东西!
而眼前这个同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老人,却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援手”,称他为“好人”?
羞愧、难堪、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甚至盖过了袖中馒头带来的诱惑。
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想立刻消失。
“快穿上袄子吧,别冻着!” 张老爹还在热心地提醒,又凑近些压低声音,“落府是积善之家,五爷更是菩萨心肠!小哥,咱……咱得记着这份恩情啊!”
“恩情”二字,像两记重锤砸在云逍心上。
连一个出未读过书,没见过世面的老乞丐的懂得的道理……
他胡乱的点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棉袄冲进了漫天风雪之中,冰冷的雪花打在滚烫的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那团灼烧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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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斋的暖阁内,窗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声。
落景缘拥着银狐裘,半倚在窗边的暖榻上,小几上放着一卷翻开的书,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手中捧着的不是惯用的紫铜手炉,而是三哥落景秋送的白玉手炉,温润的玉质贴着掌心,带来丝丝暖意。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梅在风雪中傲然挺立,枝头已点缀上稀疏却倔强的嫩红花苞。
“五爷,” 疏影轻手蹑脚地进来,将一盏新沏的参茶放在小几上,声音轻柔,“您吩咐的粥棚,寒酥姐姐已在后巷支应起来了。方才回话说,去的人不少,多是些冻饿难耐的可怜人,粥和姜汤都热腾腾的,旧衣也发下去好些件。”
落景缘闻言,微微侧首,清隽的眉宇间染上一丝关切:“雪下得这般紧,寒酥她们可还支应得开?莫要冻着了才好。”
“五爷放心,” 疏影忙道,“寒酥姐姐穿了最厚的斗篷,棚子也搭得严实,灶火都烧着的。她做事向来稳妥,定不会让五爷的善心落了空。”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只是方才景倾姑奶奶差她身边的橘风姐姐过来问,说这么大的风雪,五爷身子弱,怎的还操心外头的事?让您好生歇着,莫要劳神。”
落景缘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无奈又温暖的笑意:“四姐姐总把我当琉璃人儿。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请母亲示下的事,哪里就劳神了?倒是她,性子急,风风火火的,听说前几日又同四姐夫为了马场的事拌嘴了?天寒地冻的,可别气着自己。”
他口中的四姐夫苏策川,正是四姐姐落景倾那位性子沉稳,被招赘入府的夫婿。
四姐姐落景倾性子刚烈如火,与沉稳如水的苏策川,常因理念不合有些小争执,却也成了落府一趣。
疏影抿嘴轻笑:“五爷消息真灵通。可不是嘛,姑奶奶嫌四姑爷管马场太保守,要添几匹烈马,四姑爷说循序渐进稳妥些。两人各执一词,最后还是太太发了话,让姑奶奶先挑一匹性子温顺的试试手,这才作罢。”
“橘风姐姐说,姑奶奶今儿个一早,就兴致勃勃的拉着四姑爷去马场挑马了,风雪都拦不住呢!”
言语间透着对这位雷厉风行姑奶奶的亲近。
落景缘想象着四姐姐在风雪中策马扬鞭,四姐夫在一旁无奈又纵容的情景,眼中笑意更深。
他端起参茶,浅浅啜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风雪中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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