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晴

风雪肆虐了整整一夜,终于在黎明前显出疲态,北风收敛了爪牙,转为低沉的呜咽。

鹅毛雪片渐渐稀疏,化作细碎的冰晶,簌簌落下。

天色由沉郁的铅灰转为一种澄澈的天青色,阳光艰难的穿透厚重的云层,在覆满积雪的屋檐,树梢上洒下清冷微光。

姑苏城仿佛被一只巨大的素手抚过,银装素裹,晶莹剔透,也掩不住彻骨的寒意。

落府听雪斋暖阁内,地龙依旧烧得暖和。

落景缘拥着白狐裘,靠坐在窗边的暖榻上,窗扉开了半扇,清冽带着雪后特有甜香的空气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药气和沉水香的浓郁。

他面色依旧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但精神瞧着比昨日好了些,手中捧着的白玉手炉温热依旧,目光却落在窗外庭院中那几株老梅上。

经过一夜风雪的洗礼,枝头的花苞非但未凋零,反而舒展了几分,点点嫩红在素白世界里倔强绽放。

“五爷,”碧痕轻手轻脚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填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碧梗米粥和几样清淡小菜,“该用早膳了。寒酥姐姐回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回禀粥棚的事。”

落景缘收回目光,微微颔首:“让她进来吧。”

寒酥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寒气。

她已换下昨日厚重的靛蓝斗篷,穿着府中丫鬟的常服,发髻一丝不乱,只是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神色却依旧沉静。

她先向落景缘行了礼,才条理清晰的回禀:“回五爷,粥棚施了三日,昨日风雪最大,去的人最多。三锅粥,两桶姜汤都施尽了,预备的三十件旧袄也悉数发完。多是些孤寡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妇人,还有几个冻伤了的脚夫,都感念老太太和五爷的恩德。”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和些,“寒酥瞧着,许多人得了热食暖衣,脸色都好看了不少,能熬过这场冬雪了。”

落景缘静静的听着,清俊的眉宇间染上一丝宽慰,温声道:“辛苦你和大家了,天寒地冻的,可有人受不住?”

“谢五爷挂怀。仆妇小厮们轮换着当值,棚子里火也旺,倒还支应得住。” 寒酥回道,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只是…这几日收摊清点时,发现预备给管事们当点心的白面馒头,少了几个,想是……想是哪个实在饿极了的孩子顺手拿了去,也未声张。”

落景缘闻言,微微一怔,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更深的怜悯,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几个馒头,若能救急,也算物尽其用,不必追究。”

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的问起:“这几日……可曾见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清瘦,穿着旧袄……独自一人?”

寒酥仔细回想片刻,摇摇头:“回五爷,昨日人多,衣衫褴褛的少年郎也有几个,独自来的也不少。您说的穿着旧袄……倒没特别留意,五爷可是认得此人?”

落景缘垂下眼睫,看着手中温润的玉手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炉壁上细腻的缠枝莲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前几日去看雪梅,偶然瞥见他在廊下避寒……形单影只,瞧着甚是可怜……想着若是去了粥棚,能得碗热粥也好。”

“五爷仁心。” 寒酥由衷道,“风雪寒天,能得一口热食,便是活命的指望了,那少年若去了,定是领了的,五爷不必过于忧心。”

她见落景缘神色间仍有淡淡牵挂,便又宽慰道:“雪已停了,天气转好,想必他也能寻到别的生路。”

落景缘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碧痕适时上前,伺候他用些清粥小菜。

暖阁内一时安静下来,唯有窗外融雪从檐角滴落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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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水桥下,那条破败的乌篷船半埋在厚厚的积雪中,船篷被压得有些变形。

船舱深处,云逍裹着那夜新得的靛蓝棉袄,蜷缩在霉烂的草堆里,睡得并不安稳。

袖中那两个偷来的馒头,此时已经变得冷硬,却好像能灼穿他的心,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鬼手张那张干枯狠戾的脸在混沌的梦境中浮现,沙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良心?良心值几个大钱?能当饭吃?”

“都是手快有,手慢无!心软?等着饿死冻死吧!”

接着是张老爹那张冻得通红,写满感激的脸,口中不住的念叨着:“好人……好人呐!”

两幅面孔交替撕扯,最终化为落府那位五爷清澈得近乎悲悯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看透了他所有的肮脏与不堪。

“不是的……!” 云逍从噩梦中惊醒,额上沁出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他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袖中的馒头硬邦邦的硌着他的手臂,提醒着他那日的行为。

天光已大亮,从破船篷的缝隙透进来,照亮了舱内飞舞的灰尘。

风雪停了,但寒意更甚,那是融雪时特有的、渗入骨髓的湿冷。

他摸出那两个馒头,早已冻得冰冷僵硬,失去了软糯的香气。

他看着馒头,胃里一阵翻搅,饥饿感依旧强烈,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自我厌弃。

他猛的扬起手,想将这两个耻辱的象征狠狠扔进寒水河里。

手臂挥到一半,却又硬生生顿住。

饥饿的记忆深入骨髓,扔掉它们,下一刻就可能饿死在某个角落。

鬼手张的狞笑和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晃动。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颓然放下手,将两个冰疙瘩似的馒头,用力塞进怀里最深的角落,仿佛要将那份不堪也一同埋葬。

他爬出船舱,雪后的世界白得刺眼,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炫目的光。

寒水河面漂浮着碎冰,水流似乎比昨日湍急了些。

他裹紧了身上唯一厚实些的棉袄——这是落府施舍的,带着干净的气味,此刻却让他觉得无比沉重。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及膝深的积雪,离开寒水桥,漫无目的的走着。

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去哪里?做什么?

他心里一片茫然,张老爹那句“落府是积善之家,五爷更是菩萨心肠”和“恩情”二字,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搅得他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他又走到了落府后巷那条僻静的窄道。

粥棚的芦席架子还在,但棚顶的草苫和围挡的草帘都已被撤去,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架子立在雪地里。

昨日还人声鼎沸,热气蒸腾的景象恍如隔世,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倾倒炭灰的痕迹。

几个落府的粗使仆役正拿着扫帚和铁锹,沉默的清理着地上的积雪和杂物。

云逍远远的站在巷口拐角,像一抹灰色的影子,将自己隐在墙角的阴影里。

他看着仆役们麻利的干活,看着那空空如也的粥棚架子,心中五味杂陈。

昨日那碗滚烫的粥带来的暖意似乎还在胃里残留,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和更深的卑怯。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两个冰冷的馒头,又飞快的缩回手,最终,他低下头,转身,默默地消失在了积雪覆盖的小巷深处。

背影伶仃,融入了雪后初晴却依旧冰冷的姑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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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斋的午后,落景缘才用过药,正倚在榻上看一卷闲书。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明净的窗纸,在光洁的石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红梅的幽香被微风送入,沁人心脾。

一阵清脆欢快的笑语由远及近,伴随着环佩叮当的悦耳声响。

珠帘哗啦一声被挑起,一道明丽如火的身影卷着屋外的清冽寒气闯了进来。

“缘哥儿!看四姐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来人正是落景倾,她披着一件火狐皮镶边的大红羽缎斗篷,兜帽掀在脑后,露出一张明艳照人,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庞。

杏眼桃腮,眉宇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

她身后跟着她的夫婿——苏策川。

苏策川身披玄青色鹤氅,气质温润儒雅,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他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编提篮。

“四姐姐,四姐夫。” 景缘放下书卷,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便要起身。

“快坐着!仔细着了风!” 落景倾几步走到榻前,动作利落的解下斗篷丢给身后跟进来的丫鬟橘风,露出一身海棠红骑装,更显得身段窈窕,英姿飒爽。

她毫不客气的在榻边坐下,献宝似的从苏策川手中的提篮里拿出一个油纸包。

“喏!东街王瘸子家新出炉的蟹壳黄烧饼!芝麻香得能勾魂儿,知道你吃不得油腻,特意让他少放了猪油,多加了梅干菜,还热乎着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的打开油纸包,顿时一股混合着芝麻焦香和梅干菜咸鲜的热气弥漫开来。

她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彩绘的泥人:“铛铛铛铛!还有这个!城隍庙口老章头捏的‘雪里探梅’!瞧这红梅多精神,给你摆在案头添点喜气!”

景缘看着四姐风风火火的样子,又看看那栩栩如生,举着一枝红梅的泥人童子,眼中笑意更深:“多谢四姐姐惦记,这烧饼闻着就香。”

他接过还温热的烧饼,小口尝了尝,外皮酥脆,内馅咸鲜适中,果然美味。

苏策川将提篮交给丫鬟,温声道:“你四姐姐一早非要去城外跑马,说是雪后初晴,景致最好。”

“路过东街闻到香味,就惦记着给你带回来。在城隍庙看到这泥人,又说像你小时看梅花的样子,非要买下。”

苏策川言语间满是纵容,惹得落景倾要锤他。

落景倾扬了扬下巴,得意道:“那是!我弟弟看梅花的样子,可不就跟这小仙童似的,又安静又好看!策哥,你说是不是?”

她转头看向苏策川,杏眼里波光流转。

苏策川含笑点头:“是,景缘风姿清雅,确如画中仙童。”

景缘被姐姐姐夫打趣得耳根微红,忙岔开话题:“四姐姐今日跑马,可尽兴了?雪后路滑,可要当心。”

“尽兴!当然尽兴!” 落景倾眉飞色舞,“踏雪飞驰,那才叫痛快!策哥的马术也好,一直稳稳跟在我旁边护着呢!”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兴奋:“对了!缘哥儿,你猜我们回来路上,在寒水桥那边看见什么了?”

“哦?” 景缘被勾起了好奇心。

“我们瞧见一个小伙子,在河边破船那儿探头探脑的!” 落景倾比划着,“瞧着也就十五六岁,瘦得跟竹竿似的,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袄,眼神倒是贼亮!”

“在河边转悠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又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上那破船。那船看着都快散架了,也不知能不能住人。”

靛蓝棉袄?十六七岁?寒水桥破船?

落景缘心中一动,握着烧饼的手指微微收紧。

前几日那风雪檐下蜷缩的孤影,骤然浮现在眼前。

苏策川在一旁补充道:“看那少年样子落魄,孤身一人,在寒水桥那等荒僻之地徘徊,恐非长久之计。那破船难挡严寒,若真是他的栖身之所……”

他微微摇头,未尽之意带着一丝忧虑。

落景倾接口道:“可不是嘛!瞧着怪可怜的,要不是策哥说莫要惊扰了人家,我都想下马问问了!这大冷天的……”

她性子虽急,却也是刀子嘴豆腐心。

落景缘静静的听着,口中的烧饼似乎也失去了滋味。

那少年……是在粥棚领了粥和棉袄的人吗?

他后来回到了寒水桥下的‘家’,冬日里不好找吃食……是因为实在饿极了吗?

风雪虽停,但那破败的乌篷船,又如何能抵挡这融雪时节的湿冷?

四姐姐口中那“探头探脑” “犹豫不决”的身影,带着怎样孤寂无措的心境呢?

暖阁内炭火温暖,梅香清幽,兄姐关怀的话语犹在耳边。

然而落景缘的心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寒水桥下,飘向了那个在冰冷困境中挣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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