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得了五爷落景缘的吩咐,心中虽有些诧异,却半点不敢怠慢。
她深知五爷性情温润,若非真上了心,断不会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少年如此记挂。
当下便寻了个由头,禀过管事嬷嬷,说是奉五爷之命,去库房清点今冬新到的几味药材,顺道去大厨房瞧瞧可有新鲜时令,给五爷添点开胃小菜。
她并未直接去寒水桥那等荒僻之的,而是先绕到落府后巷附近。
这里虽僻静,却也有几户依附落府过活的小户人家,以及每日清晨来收泔水、送柴炭的脚夫小贩。
这些人消息最为灵通,街头巷尾的琐碎事,鲜少能逃过他们的耳目。
疏影穿着体面的豆绿色比甲,外罩一件半旧的藕荷色棉坎肩,既不显得过于招摇,又透着落府大丫鬟的妥帖气度。
她在一家专给落府浆洗衣物的老张家门前停下,张家婆子正坐在门口小杌子上,借着雪后难得的晴光缝补一件仆役的冬衣。
“张妈妈好勤快。” 疏影笑吟吟的打招呼,声音清脆温和。
张家婆子抬头一见是她,连忙放下针线起身,脸上堆满恭敬又亲近的笑:“哎哟,是疏影姑娘!快请进屋里坐,外头冷着呢!”
“不必劳烦妈妈,” 疏影摆摆手,顺势在门边的小竹凳上坐了半幅,像是歇脚闲聊,“刚去库房支领了些东西,路过这儿,看妈妈在忙活,就想着跟妈妈说说话。这两日风雪大,妈妈浆洗的活计没耽搁吧?”
“没耽搁!没耽搁!” 张家婆子忙道,“托老太太和府里的福,我们这巷子背风,雪积得不算太深,就是苦了那些没个落脚的的人哟!前儿个落府搭粥棚施粥施衣,可是救了不少人的命!老婆子去帮忙收拾时,听那些人念叨,都说太太和五爷是活菩萨转世呢!”
疏影顺着她的话,自然而然的引入正题:“是啊,五爷心善,见不得人受苦。说起来,昨日听厨房的刘婶子提了一句,说好像瞧见一个穿靛蓝旧袄的半大少年,在寒水桥那边的破船附近转悠,瞧着孤零零的怪可怜,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这大冷天的……”
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好奇。
张家婆子一听,浑浊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唏嘘道:“姑娘说的,八成是那个没名没姓的‘小云子’吧?唉,那孩子……也是个苦命人!”
“小云子?” 疏影适时露出询问的神色。
“是啊,” 张家婆子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没人知道他打哪儿来,姓甚名谁,就见他常在城西那片晃荡,有时在破庙里,有时在寒水桥下那条烂船里猫着。”
“年纪看着不大,也就十五六岁?可那眼神……老练得不像个孩子!听说早些年跟着城西的‘鬼手张’混过,学了些……咳,学了些不上台面的本事糊口。”
“那鬼手张是什么人?专教人掏兜扒窃的老贼!后来好像犯了事被官差抓了,这小云子就落了单,一个人瞎混。”
她顿了顿,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这孩子吧,倒也有点邪性,你说他手脚不干净吧,可街坊里那些真正孤苦无依的老弱,他又时不时会偷偷塞点吃的用的,虽然也都是些来路……咳,不明的东西。”
“性子也独,跟谁都不亲近,像只小野狼似的,防备心重得很!那靛蓝袄子,老婆子前几日还见他穿着件破得露絮的,昨儿个倒是换了件半旧但厚实的,看着像是……像是落府粥棚施的那批旧衣里的料子?”
疏影心中了然,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原来如此,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那寒水桥下的破船,真能住人吗?这雪化的时候,湿冷最是伤骨。”
“嗐!那破船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船篷漏风,船底渗水,也就勉强能遮个雨挡个雪渣子!这雪一化,河水涨起来,寒气往上返,睡在里面跟睡在冰窟窿里没两样!” 张家婆子连连摇头。
“可有什么法子?他一个没根没底的小乞儿,能有这么个烂窝棚躲着,就算不错了,总比睡在露天雪地里强些,姑娘您说是不是?”
疏影又陪着唏嘘感叹了几句,问清了寒水桥破船的具体位置,便起身告辞:“多谢张妈妈告知。我也是听刘婶子提了一嘴,有些好奇,五爷心善,若知道有少年人这般艰难,怕又要忧心了,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张家婆子连声道“不敢”,恭敬的将疏影送出门。
疏影一路缓行,心中已将张家婆子的话细细咀嚼了一番,勾勒出一个身世飘零、挣扎求生、带着几分邪气却又偶有善念的少年形象。
她想着五爷清澈眸中那抹淡淡的牵挂,不由得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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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水桥下,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尚未融尽的碎冰,哗哗流淌,比前几日更显湍急。
那条破败的乌篷船,被水流冲击着,发出吱呀的叫声,仿佛随时会散架。
船篷上的积雪大半已融化,露出朽烂发黑的竹篾和破洞,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雪水。
云逍并未待在船舱里,他蹲在河岸边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离破船几步远,身上穿着那件落府施舍的靛蓝棉袄,在阳光下显出一种洗褪色的干净。
他手里攥着那两个冻得如同石头般坚硬的馒头,眼神空洞的望着奔流的河水。
昨夜噩梦惊醒后,他就没再回船舱,湿冷的寒气从船板缝隙里钻上来,带着浓重的霉味和河水的腥气,比外面的融雪寒气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宁愿蹲在这冰冷的石头上,被寒风吹着。
肚子饿得一阵阵发慌,胃里像有只手在揪扯,这两个冰冷的馒头就在手里,只要咬下去,就能暂时缓解这磨人的饥饿。
可每当他拿起一个,凑到嘴边,张家婆子那句“不上台面的本事糊口”,还有落府五爷那双清澈得能映出他所有不堪的眼睛,就轮番在脑海里炸响。
“好人?” 他对着浑浊的河水,发出一声嗤笑,带着浓浓的自嘲,“谁稀罕当什么好人!”
他猛的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其中一个馒头狠狠砸向河心。
噗通一声,馒头在浑浊的水面上溅起一小片水花,迅速被水流卷着,打着旋儿向下游漂去,很快消失不见。
仿佛砸掉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他胸口憋闷的浊气似乎散了些,可看着手里剩下的最后一个馒头,饥饿感却更加凶猛的反扑上来。
胃部的绞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微微发抖。
“不吃……等着饿死吗?” 鬼手张那沙哑阴狠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又在耳边响起,“装什么清高?你骨子里就是个贼!离了偷,你就活不下去!”
“闭嘴!” 云逍低吼一声,抬手将剩下的那个馒头也狠狠掷了出去,馒头划出一道弧线,再次没入冰冷的河水。
两个耻辱的印记终于消失了,他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搏斗,浑身脱力,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石头上。
胃里空得发疼,身体冷得发抖,心口却像被挖空了一块,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一种更深的,更冰冷的绝望。
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微微颤抖的手,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包子温热的感知。
没有那碗粥,没有这件棉袄,他或许还能心安理得的偷下去,像鬼手张教的那样,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
可偏偏……偏偏他尝到了那点带着“恩情”滋味的温暖,触碰到了那点干净的善意。
这点温暖和干净,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用麻木和世故包裹起来的硬壳,让他看清了自己骨子里的肮脏和卑劣,也让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沉沦下去。
“落景缘………” 他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口中无意识的咀嚼着这个从张老爹口中听来的名字。
那个干净得如同天上明月的落府五爷。
他救了自己一命,给了自己一件能御寒的棉袄,却也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将他推入了更深的冰窟——一个良心苏醒却无路可走的绝境。
河水呜咽着向东流去,带着那两个沉没的馒头,也带走了他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肮脏的食粮。
前路茫茫,寒水依旧刺骨。
冬日总难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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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斋内,博山炉中一缕青烟袅袅,逸散着安神的香气。
落景缘半倚在暖榻上,听疏影低声回禀探听来的消息。
“……那张妈妈便是如此说的,那少年人称‘小云子’,无根无基,曾在城西老贼‘鬼手张’手下混过活计,做些……做些微末伎俩。鬼手张犯事后,他便独自流落,常在寒水桥破船处栖身。性子孤僻,防备心重,然对街坊孤苦老弱,偶有接济。”
疏影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将张家婆子的话过滤修饰后,拣着要紧的说了,隐去了“掏兜扒窃”等过于刺耳的字眼,着重强调了其孤苦与那点微末的善念。
“那破船……果真不堪栖身?” 落景缘听路安颜完,沉默片刻,清隽的眉宇间锁着一丝忧虑,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书卷的边缘。
“回五爷,张妈妈言道,船篷漏风,船底渗水,雪融之时,湿冷尤甚,寒气侵骨,实非久居之地。”
疏影如实回答,想起张家婆子那夸张的形容,心中也不免生出怜悯之心。
落景缘的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积雪消融过半,露出湿润的青石板和泥土,几株梅树在阳光下愈发精神,红艳艳的花苞点缀枝头。
这暖阁之中的安逸,与寒水桥下那随时会被湿冷吞没的破船,如同云泥之别。
他想起四姐姐口中那“探头探脑”、“犹豫不决”的身影,又想到疏影打探来的“孤狼”般的性情和那点对老弱的微末善念。
一个在泥沼中挣扎求生,却尚未被彻底染黑,心底还残存一丝微光的灵魂。
“他……前几日在粥棚,应是领了粥和棉衣的。” 落景缘轻声道,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确认什么,“……现在应该是饿极了。”
疏影垂首:“五爷仁厚,寒酥姐姐也说了,几个馒头,若能救急,也是功德。”
落景缘微微摇头,目光沉静而深远:“非是仁厚,只是………见其挣扎,心有戚戚。”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他既不愿受人施舍,又厌恶旧日手段,此刻……怕是陷于两难,心绪煎熬,比风雪严寒更难熬吧。”
疏影心中微震,她没想到五爷竟能体察到如此幽微的心境。
她看着自家五爷清瘦的侧影和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清澈眼眸,低声道:“五爷的意思是……”
“寻个稳妥的人,” 落景缘收回目光,看向疏影,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必惊动他,也不必刻意接近,只需……远远的看着些,若他真在寒水桥那破船处,留意其安危即可,若见他遇着什么实在过不去的难处………”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点:“便以‘雇工’之名,请他做些力所能及的零活,不拘是清扫园中积雪,还是帮着整理书阁,给一份应得的工钱和热食,让他能凭力气挣口饭吃,只一点,莫要让他知晓是我的意思。”
疏影立刻明白了落景缘的深意。
五爷这是要给那少年一条体面的,能让他自己挺直腰杆的生路,而非居高临下的施舍。
她心中感佩,肃然应道:“奴婢明白了,定会寻个机灵又嘴紧的人去办,绝不会让五爷费心。”
落景缘轻轻颔首,不再多言。
暖阁内重归宁静,唯有梅香浮动,书页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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