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得了五爷的吩咐,就片刻不敢耽搁。
她深知此事需办得不着痕迹,既要护住那少年的自尊,又得让五爷的仁心落到实处。
思忖片刻,她寻到了外院一个叫福顺的小厮。
他十五六岁年纪,生得敦实憨厚,一张圆脸总是带着笑,是落府家生子,老子娘都在庄子上当差,为人最是老实可靠,嘴也严实。
更重要的是,他常在府邸后巷和附近街市跑腿传话,对城西那片也熟悉,不会引人注目。
听雪斋东梢间的耳房里,疏影细细交代了差事。
“……人就在寒水桥下那条破船附近,穿着靛蓝旧袄,身形瘦高。你只远远瞧着,莫要惊动他。”
“若见他实在冻饿难当,或是那破船真住不得了,便上前去,只说是府里年节前大扫除,缺个手脚麻利的短工帮着清扫园中残雪,搬运些杂物。”
“工钱按日结,一日二十个铜钱,管两顿热乎饱饭,切记,只说是管事嬷嬷派下的寻常活计,莫提五爷半个字。”
疏影说着,又将一个装着几十枚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子的素色荷包塞给福顺:“这些你拿着,若他应了,先支一日工钱也无妨。余下的,留着应个急。”
福顺双手接过荷包,小心揣进怀里,圆脸上满是认真:“疏影姐姐放心,小的都记下了!定把差事办妥,不多嘴,不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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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雪停后的晴日并未持续多久。
不过两日,天色复又阴沉下来,灰色的云层覆盖下来,朔风虽不及前几日凛冽,却带着一股子湿冷,能钻进骨头缝里,正是江南春寒料峭时节最难熬的“返冻”天气。
残雪未消尽,新寒已至。
寒水河的水位涨得更高,水流浑浊湍急,裹挟着上游冲下的枯枝败叶和尚未化尽的碎冰,哗哗作响。
那条破败的乌篷船,被水流冲击得左摇右晃,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支呀声,船篷上的破洞滴滴答答漏着冰凉的雪水。
船舱底部的缝隙里,浑浊的河水正悄无声息的渗入,在朽烂的船板上积起一层冰冷的泥浆。
云逍蜷缩在船舱最深处一堆相对干燥些的烂草堆上,身上紧紧裹着那件靛蓝棉袄。
棉袄虽厚实,却也难以抵挡这无孔不入的湿冷寒气,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衣料,刺入肌肤,钻进骨头。
他脸色青白,嘴唇发紫,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昨日强行砸掉那两个馒头带来的短暂“解脱”感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猛烈,更真实的饥饿与寒冷交相煎熬。
期间他想过重拾老本行,但是年节降至,大户人家多添了看守,穷苦人家只能紧着饭食,他便狠不下心。
胃里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绞拧,空得发疼,一阵阵晕眩感袭来,怀里的铜板所剩无几,在这春寒时节,连最劣质的粗粮都变得金贵。
他听着船外哗哗的水声,感受着身下草堆被渗入的冰水一点点浸透,带来刺骨的寒意。绝望如同这船舱里的黑暗,一点点将他吞噬。
没有食物,没有温暖,甚至连这唯一的,破败的栖身之所,也即将被冰冷的河水彻底毁掉了吗?
难道真要冻死、饿死在这无人知晓的烂船里?
或者,重新拾起那些“不上台面”的勾当?
鬼手张那张狞笑的脸再次浮现脑海……
不!
他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驱散那可怕的念头。
就算饿死冻死,他也绝不再碰那些,等冬日一过,他便……他便寻个出路!
又想起那碗滚烫的粥,那件带着阳光气味的棉袄,和惊鸿一瞥的少年,钉死了他最后一点堕落的可能。
可是……活着,真的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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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顺裹着一件半旧的灰棉袄,缩着脖子,在寒水桥对岸一处避风的土坡后蹲了快两个时辰。
他远远望着那条在浑浊河水中飘摇的破船,心里直打鼓。
疏影姐姐交代的少年,他昨日就远远瞧见了,确实穿着靛蓝旧袄,在河边那块大石头上坐了很久,像尊石像,一动不动。
今日天更冷,那少年似乎一直没离开破船的意思,感觉连最后的求生欲的抛弃了。
“这鬼天气……那破船里能住人?” 福顺搓着冻僵的手,哈着白气,低声嘀咕。
他看着那船在急流中摇晃的样子,都替里面的人捏把汗。
疏影姐姐说若见人实在冻饿难当或船住不得就上前……
这船,眼看着就要散架了吧?!
他不再犹豫,站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泥泞湿滑的河岸,向破船走去。
云逍正被寒冷和饥饿折磨得昏昏沉沉,意识模糊间,忽然听到船外传来踏在泥水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船边。
他浑身一激灵,如同受惊的野兽般绷紧身体,警惕的竖起耳朵,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透过船篷的破洞向外窥视。
只见一个穿着仆役灰棉袄,面相敦实的圆脸少年,正站在岸边,搓着手,有些局促地朝破船这边张望,似乎想开口又不知如何招呼。
哪个府里的人?!
云逍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一股强烈的厌恶和戒备涌上心头。
是发现他偷了东西,派人来抓他了?
还是……
怜悯他冻饿,来施舍积德的?
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感到无比厌恶,他下意识的将身体往船舱更黑暗的角落缩去,屏住呼吸,希望对方以为船里没人,自行离开。
福顺在岸边站了一会儿,没听到船里有动静,心里更着急了。
疏影姐姐交代要帮人,可这人要是冻晕在里面可怎么办?
他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朝着破船喊道:“喂!船里有人吗?”
云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福顺等不到回应,挠了挠头,提高了些声音:“那个……穿蓝袄子的小哥?你在里面吗?”
“我是落府外院的福顺!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府里这两天要清扫园子,前日积的雪还没化干净,又新落了些。”
“管事嬷嬷说缺人手,想找个力气大,手脚麻利的短工帮着干两天,一天二十个铜钱,管两顿饱饭!热乎的!”
短工,工钱,管饭?
这几个词像带着钩子,直勾勾的扎进云逍的心里。
不是抓他,也不是施舍……是雇工?
若是能再攒几个钱,那么来年春日可以寻一个好伙计。
云逍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但警惕丝毫未减。
落府……
怎么会跑到这荒僻的寒水桥下来雇短工?
这未免太巧了!难道是陷阱?
福顺见船里还是没动静,心里更没底了,想起疏影姐姐给的荷包,忙从怀里掏出来,掂量了一下,哗啦作响,隔着几步远朝船篷方向晃了晃,声音更诚恳了些。
“真的!不骗你!工钱现结,你看,钱都带着呢!活儿也不重,就是扫扫雪,搬搬东西!你要乐意,现在就能跟我去,先支你一天工钱,立马就能吃上热乎饭!”
他想起疏影姐姐说对方防备心重,又补充道:“就在府里后园子干,不进内院,干完活就走,绝不耽误你功夫!”
船舱内一片死寂,只有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和寒风刮过破船篷的声音。
福顺等了半晌,几乎以为里面真的没人,准备再喊一声就回去复命时,破旧的船篷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冻得发青的手,缓缓掀开了一道缝隙。
云逍的脸从那道缝隙里露出来半张。
脸色青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警惕和审视,死死的盯着岸上这个自称福顺的落府小厮。
他的目光扫过福顺那张敦厚中带着焦急的圆脸,又落在他手中那个哗哗作响的荷包上。
“为……为什么找我?”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浓浓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寒气顺着掀开的帘子灌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福顺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想起疏影姐姐的交代,还是硬着头皮,努力挤出憨厚的笑容:“嗨!这不是……”
“这不是听街坊说,这附近有个手脚勤快的小哥嘛!正好缺人,就顺道过来问问,小哥,这天儿太冷了,你这船……怕是也住不得了。跟我去吧?管饱,暖和,还有工钱拿,总比在这儿冻着强不是?”
他指了指破船渗水的船底和漏风的船篷,语气带着真诚的担忧。
云逍的目光在福顺脸上,荷包上,以及那摇摇欲坠的破船之间来回逡巡。
腹中的饥饿绞痛和刺骨的寒冷如同两把钝刀,一刻不停地切割着他的意志。
落府五爷那双清澈悲悯的眼睛,再次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
这算什么,他这几年来都是这样过的,只是鬼手张还活着的时候,总能顺来几个滚烫的地瓜,在冬日里还算暖胃。
这……真的只是一份寻常的短工?
鬼手张被骗后,官兵压走前的狞笑面孔在脑海中浮现:“别信!以后你谁也别信,都是骗你的!那些人要抓你去见官!”
“饿死冻死,也比被耍强!”
然而,福顺那句“管饱,暖和,还有工钱拿”,却像黑暗中的一缕微光,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云逍紧紧攥着冰冷的船板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挣扎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就在福顺都以为云逍要拒绝时,那只掀着船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终于缓缓松开了。
云逍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青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一个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字眼,从干裂的唇缝中艰难的挤了出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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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斋暖阁内,地龙烧得暖融。
落景缘披着一件素锦夹袄,正临窗执笔,在宣纸上勾勒着窗外一株虬枝疏影的梅花,笔尖蘸了淡淡的朱砂,点染枝头红苞。
他眉目沉静,姿态优雅,唯有落笔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绪不宁。
疏影悄无声息地进来,立于一旁静候,直到景缘落下最后一笔,才轻声禀报:“五爷,福顺回来了,事办成了。”
落景缘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朱砂险些滴落纸上。
他缓缓放下笔,抬眼看向疏影,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窗外清冷的雪光,带着询问的意味。
“福顺说,在寒水桥寻到了人。”
疏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如释重负:“那少年……防备心极重,起初躲在船里不肯应声,福顺照着吩咐,只说是府里清扫积雪缺短工,管饭给钱。”
“后来……那少年掀了船帘,问了句‘为什么找我’,福顺只说是听街坊说附近有手脚勤快的,顺道来问。”
“他犹豫了许久,终是应下了,福顺已先支了他一日工钱,带他去大厨房吃了顿热乎饭,眼下正领他在后园子角门边那间堆放杂物的空屋里安置,又给了干净被褥。说是……先让他歇歇脚,避避寒气,明日再上工。”
疏影顿了顿,想起福顺描述的细节,补充道:“福顺说,那少年虽落魄,但眼神极亮,也……极冷。应下时,只低低说了一个‘好’字,像是用尽了力气,身上那件靛蓝袄子,袖口都磨破了。”
落景缘静静的听着,目光落在纸上那株点染了朱砂的红梅上。
清冷的梅香萦绕鼻间,他仿佛能看见那寒水桥下破船中挣扎的孤影。
“那间空屋……可还暖和?” 落景缘轻声问。
“回五爷,虽不如正经屋子,但门窗结实,不漏风。福顺又搬了盆炭火进去,铺盖也都是厚实干净的,比那破船强上百倍。” 疏影忙道。
落景缘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庭院里积雪消融,湿冷的寒气依旧弥漫,然而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却悄然在他心底流淌开来。
他带回了一颗种子,历经风雪严寒,终于艰难的破开冻土,冒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嫩芽。
至少,那只迷途的孤雁,暂时有了一个能遮风避雨,凭力气挣口热饭的落脚之地。
只是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
“告诉福顺,” 落景缘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润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好生照看着些,工钱饭食,莫要克扣。他既应了是雇工,便待之以雇工之礼,莫让人轻慢了他。”
“是,奴婢明白。” 疏影躬身应下,悄然退下。
暖阁内重归宁静,落景缘重新提起笔,蘸了点清水,晕开纸上一处略显浓重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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