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惊

落府后园东北角,那间堆放杂物的矮房内,炭盆的余烬尚存一丝温热。

云逍蜷在冰冷的地面上,背抵着透骨寒凉的土墙,竟在极度疲惫与戒备的拉锯中,昏昏沉沉的合上了眼。

梦境总是光怪陆离……

寒水桥下破船在汹涌浊流中解体,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他吞噬。

鬼手张枯瘦如柴的手扼住他的喉咙,狞笑着斥骂“废物”。

张老爹浑浊的眼睛淌着泪,反复念叨“好人呐”……

最后,是落府五爷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静静的注视着他,无悲无喜,却仿佛洞穿了他袖中那两个沉甸甸的、偷来的馒头……

他猛的一挣扎,从窒息般的梦魇中惊醒,额头冷汗涔涔。

天光已透过糊着高丽纸的旧窗棂,朦朦胧胧的洒入屋内。

晨风带着融雪的清冽寒意,从门缝钻入,吹散了屋内残留的暖意和浑浊气息。

云逍浑身僵硬酸痛,如同被拆解过一般,他撑起身,目光首先落在那张铺着厚实青布棉被的板床上。

昨夜,他终究没能躺上去,那不属于他的舒适,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

他迅速爬起,将那床从未动过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一丝褶皱也无。

炭盆已冷,灰白的灰烬中不见半点火星,他走到屋角一个破旧的铜盆前,里面盛着半盆清水,应是福顺昨夜备下的。

水面结了层薄冰,他毫不犹豫的砸开冰面,捧起刺骨的冰水,狠狠搓了几把脸。

只有冰冷的刺激才能驱散残余的昏沉,也让镜中那张青白憔悴,眼底布满血丝的脸更加清晰。

他用力抹去脸上的水珠,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警惕。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院落里积雪已化了大半,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和泥土,几丛枯草在寒风中瑟缩。

堆放工具的木棚下,一把半旧的竹扫帚靠在墙边。

这便是他今日的工具。

他沉默的拿起扫帚,入手沉重而冰凉,走到离杂物房不远的一条卵石小径上,残雪与泥水混杂,踩上去一片泥泞。

他挥动扫帚,动作生疏却异常用力,粗糙的竹柄摩擦着掌心尚未愈合的冻疮,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每一次挥臂,每一次刮擦,都像是在与内心的屈辱、不安和那点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温暖作斗争。

靛蓝棉袄的袖口在动作间磨蹭着,露出边缘脱落的线头和磨损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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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斋暖阁内暖意融融。

落景缘已起身,正由寒酥和晴兰伺候着梳洗。

他披着一件家常的月白绫袄,长发未束,散在肩头,更显面容清隽,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疏影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进来,见落景缘已收拾妥当,便上前轻声道:“五爷,福顺方才来回话了。说早饭已送去杂物房,那少年……接了,瞧着精神尚可,已拿了扫帚在清扫西边小径的残雪了。”

落景缘接过参汤,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闻言微微颔首,清澈的眸子里看不出太多情绪,只轻声问:“昨夜……他过得可还安稳?”

疏影略一迟疑,如实道:“福顺说,清晨进去送水时,见那床被褥叠得极整齐,纹丝未动。炭火……也熄了,那少年是蜷在火盆边的上睡的。”

落景缘执碗的手几不可察的顿了一下,暖阁内熏笼的百合香片,香气袅袅,案头青瓷瓶中的绿萼梅散发着幽香,一切都安稳妥帖。

然而疏影的话,却让他眼前清晰的浮现出那少年蜷缩在冰冷地面,紧裹着单衣,背抵寒墙的景象。

那份深入骨髓的戒备与疏离,远比他预想的更为顽固,他沉默片刻,只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

将参汤缓缓饮尽,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却化不开心底那点沉甸甸的牵挂。

“告诉福顺,工钱按日结清,饭食务必热乎足量。”落景缘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润平和,“若无要事,莫去打扰他干活。”

“是,奴婢省得。”疏影应下,心中暗叹五爷心思之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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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园深处,梅林附近,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枝头红梅点点,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园中的寂静,伴随着女子爽朗明快的笑语。

“策哥,你瞧这株‘骨里红’,雪压之下,红得愈发精神了!比马场边上那几株野梅强多了!”

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驮着一位红衣女子踏雪而来。

女子身姿矫健,一袭火红骑装勾勒出窈窕曲线,外罩银狐皮镶边的大红羽缎斗篷,兜帽掀在脑后,露出一张明艳照人,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庞。

眉飞入鬓,一双凤眼顾盼生辉,正是落府四姑奶奶——落景倾。

她身后,她的夫婿苏策川骑着一匹栗色骏马紧随。

苏策川一身玄青色劲装,面容英挺,气质温润中透着武人的干练,目光始终带着纵容的笑意追随着妻子。

两人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利落打扮的丫鬟,一个捧着暖手炉名唤橘风,一个抱着马鞭唤作雪枝。

落景倾显然心情极佳,正指着梅林边一株开得格外繁盛的梅花与丈夫品评。

一行人沿着清扫过的卵石小径,信马由缰,行至云逍清扫的这条岔路口附近。

云逍正埋头用力刮扫着石缝间的泥泞残雪。

那团耀眼的红色和清脆的马蹄声骤然闯入他的视线,如同平静水面投入巨石,他身体瞬间绷紧,握着扫帚的手猛的收紧,指节发白。

他下意识的想退开,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昨夜福顺交代过“规矩”——遇主子要避让垂首,不可直视。

可那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落景倾勒住坐骑“踏雪”,白马喷了个响鼻,前蹄不安的踏了几下。

她凤目微挑,带着几分审视和好奇,落在了路中央那个穿着靛蓝旧袄身形瘦高,僵立不动的少年身上。

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那紧绷如弓弦的姿态,以及握着扫帚如同握着武器的架势,在这精致园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倒是有几分眼熟。

“咦?”落景倾声音清脆,带着天然的居高临下,“那是谁?瞧着面生得很,不像咱们府里的人,大清早杵在这儿作甚?”

她目光扫过少年手中的扫帚和地上的残雪痕迹:“扫雪的?”

丫鬟橘风忙靠近一步,低声道:“回姑奶奶,听前头林婆子提过一句,说是周嬷嬷看园子里积雪未清,临时从外头雇了个短工来帮手,就安置在后角门那间空屋,想是干活勤快,才这么早。”

“短工?”落景倾的目光在云逍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她性子疏阔爽利,最不喜下人畏畏缩缩,这少年沉默紧绷,浑身是刺的模样,反倒勾起了她的兴趣。

“喂!扫雪的!”她扬声唤道,“抬起头来!叫什么名字?哪处来的?”

命令般的语气如鞭子般抽在耳膜上。

云逍喉结滚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却垂落在地面的泥泞上,避开了那团灼人的红色。

比阳光还要刺眼,他微微眯起眼,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姓云。城西。”

每一个字都仿佛从齿缝里艰难挤出。

“姓云?城西?”落景倾挑了挑眉,对这简短得近乎无礼的回答有些不满。

她驱马又近前两步,马蹄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无形的压力迫近。

“问你话呢,多说几个字会累着?城西哪块地界?家里做什么的?”

她纯粹是好奇,语气并无恶意,但在云逍听来,这种居高临下的盘问无异于酷刑。

云逍的背脊挺得更直,几乎能听到骨骼摩擦的微响,四肢已经僵硬不成样子。

他紧抿着唇,唇线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的线条冷硬如刀削,握着扫帚柄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

沉默,如同实质的壁垒,将他与周围隔绝开来。

一旁的苏策川见状,轻轻碰了碰妻子的手臂,温声道:“景倾,一个短工罢了,莫要多问。雪后路滑,小心马儿。”

他目光扫过的上沉默如石的少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落景倾撇了撇嘴,她虽性子急,但丈夫提醒得在理,再看那少年一副油盐不进,浑身戒备的样子,也觉得无趣。

她扬了扬手中精致的金丝马鞭,带着点不耐烦:“罢了罢了,一个闷葫芦!干活就干活,仔细些!别杵在路中间挡道!”

说罢,轻叱一声“驾!”,火红的身影便如一道流霞,带着苏策川和丫鬟,踏着尚未化尽的碎雪,风一般掠过云逍身侧,向园外驰去。

马蹄溅起的泥点,有几滴落在了云逍靛蓝棉袄的下摆上。

直到那清脆的马蹄声彻底消失在园墙之外,云逍紧绷如岩石的身体才一晃,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

他大口喘着气,后背的棉袄内衬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他低头看着衣摆上那几点刺目的泥污,又抬头望向落府那高耸的、象征着森严等级的院墙。

昨夜那盆炭火带来的微弱暖意,被这清晨冰冷的马蹄和居高临下的审视彻底碾碎。

他只是一个闯入者,一个用二十枚铜钱买来的劳力,在这锦绣堆砌的深宅里,卑微如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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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斋内,疏影正低声向落景缘回禀晨间园中发生的事。

“……四姑奶奶和苏姑爷去马场,路过西边小径,正撞见那少年扫雪。姑奶奶问了他姓名来历,他只答了‘姓云,城西’。姑奶奶嫌他话少,又见他在路中,便说了句‘别挡道’,便策马走了。福顺远远瞧着,说那少年只是站着,没动也没应声,看着……倒还算镇定。”

疏影斟酌着词句,隐去了落景倾语气中的不耐和云逍那近乎凝固的紧绷。

景缘正提笔在一张笺上誊写一首咏梅小诗,闻言,笔尖悬停在“孤芳”二字上方,一滴墨汁缓缓凝聚,将落未落。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少年在四姐姐马前沉默挺立的姿态,四姐姐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心直口快,并无恶意,但那番举动和言语,对那浑身是刺、极度敏感的少年而言,等同于一场凛冽的寒风。

“知道了。”落景缘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手腕微动,那滴墨终究落在了“芳”字旁,晕开一小团不规则的墨迹。

他放下笔,看着那点瑕疵,沉默片刻,才道:“告诉福顺,这几日若无必要,让他在人少僻静处清扫即可。若再遇上主子们……远远避开便是。”

他顿了顿,补充道,“规矩……慢慢来,不必急于一时……先安稳过一个冬日罢。”

“是。”疏影应下,心中明白,五爷这是怕那少年再受刺激。

规矩虽重要,但此刻,让那颗饱受风霜的心先寻得一丝安稳,或许更为要紧。

落景缘的目光投向窗外。

雪霁天青,阳光正好,听雪斋檐角的冰凌折射出幻彩光芒,庭院中的老梅愈发精神。

那后园杂物房中的少年,如同投入落景缘平静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名为忧虑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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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回到听雪斋时,落景缘正倚在暖榻上,手中一卷《昭明文选》翻了大半,目光却有些飘忽,落在窗外那株含苞待放的梅花上。

暖阁内静得只余地龙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以及雪化滴漏的滴答声。

“五爷,”疏影放轻脚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福顺方才……又来回话了。”

落景缘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捻,抬起眼。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映着窗外的天光,沉静无波,却让疏影心头微凛,不敢有丝毫隐瞒。

“说。”落景缘的声音清润依旧,听不出情绪。

疏影深吸一口气,将福顺所见所闻细细道来,未加修饰:“……那少年清扫完西小径,福顺引他去大厨房领了午食:两个粗面馒头,一碗杂菜汤,一碟咸菜。他端到后园假山后僻静处,蹲着默默吃了,吃得很干净,连汤碗都舔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回来路上,在通往听雪斋的月洞门附近,正巧撞上二房两位小少爷,带着小厮轻叶在玩投壶。”

“两位少爷……见他面生,又穿得破旧,便拦住了去路。”

落景缘执书的手几不可察的收紧了一瞬。

“轻叶那丫头嘴快,指着他说是‘新来的粗使短工’。修文少爷便问他叫什么,哪里人,为何在此处晃荡。那少年……依旧只答了‘姓云’,便闭口不言。”

“修琛少爷觉得他无礼,说了一句‘问你话呢,哑巴了?’又问他怀里鼓鼓囊囊揣着什么好东西,是不是偷了府里的物件……”

疏影说到这里,语气也带了几分不忍:“福顺说,那少年被推得踉跄一步,脸色瞬间白得吓人,眼神……冷得像冰锥子,他死死护着胸口,就是不肯开口,也不让开。”

暖阁内落针可闻。

落景缘眼前仿佛清晰的映出那副画面:瘦削倔强的少年被两个锦衣华服的少爷围堵,盘问……该是何等煎熬……

他甚至可以想象少年紧抿的唇线,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忍不住咳了几声。

寒酥从外边进来,端来日常吃的药汤,听见咳嗽声担忧的急走过来:“五爷何故如此上心,既帮了他就能安心了,若事事都要亲力亲为,那还了得?”

“无事,后来呢?”落景缘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尾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紧绷。

“福顺当时离得近,见势不妙,怕闹大了惊动旁人,坏了五爷的事,便硬着头皮跑过去打圆场。”疏影忙道。

“他先给两位小少爷行了礼,说是周嬷嬷派来清扫园子的短工,刚干完活,正要回去。又推说那怀里揣的是昨日发的工钱和没吃完的半个冷馒头,不是什么好东西,怕污了小少爷的眼。好说歹说,才把两位少爷劝住。修文少爷还嘟囔了一句,被修琛少爷拉走了。”

“那少年如何了?”落景缘追问,目光落在疏影脸上。

疏影叹了口气:“福顺说,两位少爷走后,那少年在原地站了许久,背脊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弦。福顺叫他,他也不应。后来……后来他转身,没回杂物房,反而一头扎进了旁边的藏书阁后墙根那片背阴的竹林里,蹲在角落,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福顺不敢靠近,远远守着,只看见他肩膀……好像在微微发抖。”

肩膀在发抖?是气的?是冷的?还是……在哭?

落景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只是缓了缓:“……他不适合这里。”

寒酥不乐意听这话:“哪里的话,今年冬雪格外大,若是在外面,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打不了找个由头,拨来我们院里。”

寒酥这话说得轻巧,这院里多是家生子,背景不干净的人连影子的触不到。

落景缘沉默良久,暖阁内熏笼的百合香片气息氤氲,混着案头绿萼梅幽香,却驱不散心头弥漫的难过。

他精心构筑的“暗室微温”,他试图给予的那点凭力气吃饭的尊严,在落府森严的等级和无心的恶意面前,竟是弄巧成拙了。

修文、修琛两个孩子,不过是娇纵了些,并无真正歹意,但他们的言行,对那少年而言,无异于将他重新推回寒水桥下冰冷的泥淖。

“福顺做得很好。”落景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让他暂时别去打扰。饭食……晚些时候再送去杂物房,务必热着。”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书页边缘:“告诉周嬷嬷一声,这几日,后园清扫的活计,只派些偏僻无人处。若无必要,不必再叫他进内园……找时间让修文、修琛过来坐坐罢。”

“是,奴婢这就去办。”疏影肃然应下,心中五味杂陈。

五爷这安排,是保护,也是无奈。

那少年如同惊弓之鸟,这深宅大院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疏影退下后,暖阁内重归寂静。

落景缘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雪霁天青,阳光正好,庭院中梅花虬枝舒展,点点红苞在阳光下愈发娇艳,昭示着春之将至。

然而落景缘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满园的静谧与生机,落在那片背阴的、冰冷的竹林深处。

那个蜷缩的身影,那件磨破了袖口的靛蓝旧袄,那无声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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