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玉柔没有得到明轩的明示,心中也很不安,她看到明轩走远之后,去前殿拜了拜菩萨,才离开大相国寺。从当天晚上到第二天一大早,她都魂不守舍的。她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去绣庄时,小厮来报,说姚老爷走货回来了。玉柔闻讯十分开心,刚才的不安跑到了脑后,她快步跟在小厮后面,来到了前院,看到了风尘仆仆的父亲。
只见姚老爷一顶獭兔皮帽,一身皮大氅,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
姚老看到女儿,也是十分欢喜,“玉柔,为父回来了。”
玉柔接过来父亲的褡裢,搀着父亲往前厅走,“父亲,这几日您外出走货辛苦了,这么一大早回来,有没有用过早点?”
姚老摇摇头,“城门打开的时候,我和管家就进城了,还没来得及吃早点。”
玉柔吩咐厨房去做姚老爷最爱吃的藕粉糖糕和胡辣汤,自己陪着父亲说话。父亲的脸上满是兴奋,他一边脱掉身上的皮大氅,一边说,“你猜我这次去北边遇到谁了?”
玉柔摇摇头,接过来父亲的皮大氅,交给婆子去收好,转身对父亲说,“玉柔不知道,不过看父亲满脸兴奋的样子,应该是故人吧。”
姚老一边净手,一边说,“是啊,我遇到你谢伯伯了,我们曾经是文绣院同僚,后来一起辞官,他回了老家山东,我留在了京城。当年我们对着皇天后土起誓,义结金兰,并且相约,将来有一男半女,如果都是男孩儿,都结拜为兄弟;如果都是女儿,就结为姐妹;如果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
玉柔听到这句,正在收拾桌子的手抖了一下,茶杯差点掉在地上,她慌忙接住了。姚老爷见状笑了一下,以为女儿是羞赧之色,便继续说,“你谢伯伯家,正好有一个儿子,比你大一岁。那小谢公子是读书人,还是个举子呢,等明年恩科就会进京赶考,到时候就把你们这亲事给办了。”
玉柔脸色很红,脸上也很烧,“父亲,您这是说什么呢?不要取笑玉柔。”说着,玉柔羞愧地跑出了前厅,来到了院子里。她仍然觉得气闷,快步走起,离开了院子,来到了大街上。她的袖子里,还珍藏着那枚双鱼佩,可是她却不知道这玉佩主人的心意。如今父亲已经为自己定了娃娃亲,她该怎么办?她一时没了主意,迷迷瞪瞪就来到了绣庄。
她到了绣庄时,却发现玥儿在绣庄的客座上饮茶休息,初桃在一旁侍立。她笑了一下,赶紧迎了上来,“玥儿,你怎么来了?”
玥儿抱住玉柔,嘤嘤哭了起来,这一下弄得玉柔不知所措,她赶忙拉了玉柔来到后院,“玥儿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玥儿一边拭泪一边说,“玉柔姐姐,昨日我遇到一些事,一时没有想通,就想过来找姐姐聊聊。”
玉柔拉她坐了下来,微笑望着她,“我们玥儿遇到什么事儿了呢?”
玥儿就把永福的故事讲给了她听,玉柔冰雪聪明,看出来玥儿的心思,便说,“我听出来了,这个姑娘呢,跟玥儿有些渊源。所以玥儿才会因为自己不能帮上忙而懊恼不已,也因为这姑娘将来可能会十分悲凉,素衣玥儿更加悔恨。其实,玥儿你不必如此,如果真是那个姑娘的命,她是推不掉的。她没有慈爱的父母,也没有疼他的姐妹弟兄,更没有为她扛起风雨的知心之人,所以她摆脱不了这命运。你如果真的想帮她做些什么,你就去告诉她,让她务必珍重身体,逆境求存,古有蔡文姬归汉,相信那女孩一定会回归故国。你能为她做的,也只有鼓励她的心念而已。赠君明珠,也是高洁的品行,你做得很好了。”
玥儿被这样一番话开解后,似乎解开了心结,可是仍郁郁不乐。“那,玉柔姐姐,面对当下这个形势,你们绣庄可有什么打算?”
玉柔摇摇头,“一切但凭父亲做主,我不会过问太多的。”
玥儿抿唇一笑,“叨扰姐姐许久,不知道姐姐与家兄……”玥儿说出这句话,方觉十分不妥,赶紧补充道,“姐姐,我不打扰你了,马上就中秋了,听说今年还会有盛大的灯会,不知道姐姐会不会来观赏啊?”
玉柔听到了玥儿那句问话,神色开始变得忧伤,“玥儿不必掩饰,今后你可以来找我玩儿,就不要再提沈少爷了。”她把那枚双鱼玉佩递给玥儿,“这个,也麻烦你转还给沈少爷吧,这个物件儿太过贵重,我无福消受。”
玥儿看到玉柔一改往日的温柔情深,便有些慌了,“玉柔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莫不是哥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怎的姐姐如此气恼?”
玉柔摇摇头,“不关沈少爷的事,是我……我身上有一桩婚约,父亲今日提起,我方才知晓。”玉柔说到这句,满脸通红,“好了,玥儿,我不留你了,我这边还有很多绣品要赶制出来。”说完,玉柔走到绣架前,开始穿针引线,绣起图样来。
玥儿撇撇嘴,揣好玉佩,来到前厅,跟初桃一块,离开了绣庄。
“你有没有问小施,昨日,哥哥和玉柔姐姐到底见面聊了什么?怎么今日她突然要把玉佩还给哥哥?”玥儿猜测,可能哥哥没有表明心迹,又赶上玉柔有娃娃亲在身,所以才会有绣庄那一幕。
初桃皱了一下眉头,“小施说,少爷和姚姑娘有说有笑,没有不妥啊。”
“那我回去问问哥哥,别稀里糊涂地盲婚盲嫁了,却错过了心尖上的那个。”玥儿打定主意之后,就带着初桃上了马车,主仆一行朝着万里钱庄的方向来了。
到了钱庄门口,玥儿直接蹦下了车,一溜小跑,来到了明轩平日“值班”的房间,只见小施在门口候着,哥哥正对着账本在敲打着算盘,还时不时记上一笔。玥儿观赏房门,示意小施和初桃看守,然后跑到哥哥面前,把玉佩摆在哥哥面前,“哥哥,人家把这个还给你了。”
明轩看到玉佩,愣了一下,“怎么?有没有什么信笺?”
玥儿摇摇头,“奈何情深,奈何缘浅,奈何明轩不解柔肠百结。”
明轩站起身,拿起那枚玉佩在手里,“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呢。”
“我听玉柔姐姐说,她的父亲给她定了娃娃亲,看玉柔姐姐的神情,似乎更中意哥哥,只是哥哥笨嘴拙舌,玉柔姐姐并不知道哥哥的心意。人家有了这一桩姻缘,自然就不好再接受你的东西。”玥儿撇着嘴,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明轩有些慌神,不过还是故作镇定,他佯装批评玥儿,“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张口姻缘,闭口婚约的,成什么体统?”
玥儿吐吐舌头,“少在这里给我装学究,东西我给你甩在这里了,要不要去把玉柔姐姐追回来,看你的本事了,我是很欣慰,玉柔姐姐可以跟咱们更进一步呢。”
明轩轻叹一声,“钱庄的账目,需要我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我实在抽不开身……”
玥儿白了哥哥一眼,“好吧好吧,沈少爷,你忙,你忙,我去练剑了,懒得理你。”
明轩听说妹妹开始醉心武艺,非常欣慰,“如今这时局,有点傍身的功夫非常重要,你去练剑吧,你说的事,我认真考虑一下。”
玥儿“哦”了一声,离开了那间屋子,她带着初桃又一次钻进了马车。她想着哥哥和玉柔的事情,她认为哥哥应该会有所行动,别看他嘴上不紧不慢,心中早就火急火燎了,要不怎么会刚回来就要去找人家?哥哥在管理生意方面,那是没得说,可是在男女感情方面,却是个木讷的傻瓜,这一次,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行动?玥儿想着想着,竟然笑出声来。
初桃看到玥儿痴傻的样子,赶忙问,“小姐,您怎么啦?”
玥儿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到哥哥可能要错过玉柔姐姐了,心中甚是着急。”她一边说着,一边撩开帘子,看到了赵永福的黄顶轿子出现在樊楼外。她惊诧了,“怎么回事?不是说今日不出来了吗?我得去看看,问一问。”
玥儿下了马车,抬脚进了樊楼,早有保佣上来迎接,玥儿摆摆手,说自己有固定包厢。她准备上二楼时,发现两旁的楼梯上,有不少玄色衣服的护卫,虽然穿着常服,但是看那眼神和表情还有自身不凡的气质,便可观察出来。玥儿心里想着,赵公子肯定在楼上的包厢无疑了,她转而又停下了脚步,她已经知晓永福是帝姬了,如果自己再去约见,是不是不合礼法,她该如何面对永福?会不会被人说沈家攀附帝姬,或者教唆帝姬反抗官家呢?玥儿犹疑之时,永福从包厢中看到了她。永福热情招手,表情也比前几日欢喜了很多。
玥儿主仆进了包厢之后,赶忙跪拜永福,“沈明玥摆件帝姬,是明玥有眼不识泰山,竟然不知道您就是永福帝姬,实在是罪该万死。此前,玥儿行为乖张,言语多有冲撞,还望帝姬海涵。”玥儿絮絮说了很多自责的话,无非都是希望永福不要计较之类的。
永福赶忙搀扶玥儿起来,“玥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是帝姬不假,可我更是你的好姐妹,我可是有信物的。”永福取出那颗珠子,放在桌上,“我从小到大,都被人捧着,惯着,疼着,我误以为我会一直生活在蜜罐里,直到前几天......你也看到了我最不堪的一面,我也是身不由己,我这身子都不能自己做主。生,我得为官家为天下;死,也得死得其所,不能自挂东南枝。”
玥儿起身后,看到那珠子,便问,“帝姬今日来此是?”
永福转过头来,抓住玥儿的手,“你不要喊我帝姬了,就喊我永福吧,我不想因为这个虚名跟你生分了。你当初跟我争这个包厢的气魄呢?不是全东京你最厉害的吗?怎么现在唯唯诺诺了?”
玥儿憨憨一笑,“帝姬,啊,永福公子见笑了,民女一时乖张鲁莽,冒犯了公子。”
永福拉她在身边坐下,“我今日出来,是因为那金国使者朝父皇讨要了几名妃子,免了我和另外几位帝姬的和亲之命,我此事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你是不知道,被指去和亲的王婕妤当场撞柱身亡了,宫里人都感叹婕妤贞洁烈女,一女不事二夫,大娘娘因此还掉了几滴泪。可父皇却勃然大怒,他还说,宫里的女人,都得听他的驱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是侍奉君侧,还是和亲北境,都是她们的命。”永福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垂泪,“我是暂获自由了,可我这自由是别人的生命换来的,难保哪一日,金贼又换了说辞,父皇迫于压力将我送给金贼。”
玥儿赶忙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永福擦拭泪水,她劝慰永福,“公子莫要神伤,民女近日读迂叟先生的书,发现当年蔡文姬也是被送去和亲,后来孟德公将她从左贤王那里赎回,并让她整理蔡邕先生的著作,成了一代文坛佳话。”
永福闻言,更加伤感,“我父才华横溢不假,可他比蔡邕的文采如何,我不敢比较;我也不是那文姬的心性,更没有她那过目不忘的本领,我更不知,吾辈命运将会如何。”
玥儿心知自己失言,赶忙转圜,“帝姬请恕罪,民女绝无将官家与蔡邕比较的意思,民女只是......”
永福摆摆手,面露微怒的神色,“你不要张口闭口民女帝姬的,我宁愿是你!你就喊我永福就好,要不这可珠子,我就还给你了。”
玥儿只得坐下,看着永福把珠子收进了随身的一只香囊,“永福,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玥儿刚问完话,包厢外有人敲门,是何子敬的声音,永福喊了一句,子敬就推门进来了。
子敬看到玥儿也在,他显得有些害羞,“玥儿也在啊,那一日,子敬唐突了,说了许多话,你可不许跟别人说啊。”
玥儿故意装傻,“子敬说什么了?”
永福哈哈大笑,子敬也笑了,玥儿也跟着大笑,仿佛几日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子敬虽然故意掩饰,可他看永福的眼神却是滚烫的,而永福也故意躲闪,玥儿猜测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她不敢臆测。子敬说,“我父亲被官家召回,在宫里秉烛夜谈,现如今,他又回开封府当值去了,仍然是府尹。”
玥儿赶忙说,“恭喜何大人,恭喜子敬兄。”
子敬却摇摇头,“不要急着恭喜,他虽然还是府尹,可是那个神婆满口胡沁,似乎更得圣心,官家要父亲与神婆精诚合作,共域外敌。”
永福也在一旁附和,“那个神婆我见过的,獐头鼠目,不是什么好东西。”
玥儿不敢发表对政治人物的评价,她只是说,“玥儿还要去练习剑法,今个就不陪二位公子了。我适才是看到永福公子的车马,才赶上来看看永福,看到她无碍,我也就放心了。”
她刚要走,却被永福叫住了,“你赠我明珠,我也送你点什么吧,她把手里的扇子递给了玥儿,“之前那个不是我的东西,做不得数,君赠我明珠,我还君芙蕖。这扇子是我随身之物,已伴随我三载有余,上面还有我亲笔临摹的《兰亭序》,不算是个俗物。今日赠予玥儿,希望玥儿笑纳。”
玥儿十分惊讶,也十分惶恐,“这怎么使得?民......明玥受之有愧。”
子敬却在旁边说,“玥儿,你就收下吧,她心中有你,你心中也有她,你们算是真正的义结金兰,而不是随口一说的交情。”
玥儿看了永福一眼,永福笑着点头,玥儿这才收下扇子,“多谢永福公子,玥儿就收下了,改日咱们再一起吃茶。”恭敬地退了出去。
她走出包厢,拉着初桃往楼梯方向走,却不想撞见了一个人,此人眉眼邪气,嘴角勾起一抹怪笑。玥儿慌忙给这人赔不是,这人却说,“是你!”
玥儿抬头一看,此人正是当初自己北上救父时,救下自己的那位恩公。各位看官猜对了,此人正是满江红,不过他现在有个名字,叫做甘泓。“原来是恩公,今日恩公来到东京,那就是我的座上宾,我请恩公消遣消遣如何?”
甘泓笑着说,“别恩公长恩公短的,叫我甘泓就好。我看你刚从里面出来,行色匆匆的,应该是有急事吧,我就住在蓬莱客栈,不耽误你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的。”
玥儿会心一笑,“那如何使得?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甘泓却说,“不必客气,我也只是举手之劳,我最讨厌欺负女人的家伙。”
玥儿闻言,脸色通红,“恩公都看出来了......”
甘泓哈哈大笑,“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你且去忙你的,我在这里逛游一下。”这甘泓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刀尖上舔血,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翩翩君子,救人的菩萨,也不知他到底是何居心。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逃亡在外,一切从零开始,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作威作福,就这样埋没市井,做个普通人,也很好,他竟觉得有些受用这普通人的生活。他也无心去查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子的身家背景,更不想在这看上去繁花似锦,实则摇摇欲坠的东京城久留。
玥儿拜别了甘泓,这才下楼,要说也真是时运不济,她居然跟张玉郎打了个照面。玥儿本想掩面离开,却不想张玉郎大喝一声,“站住!”
这樊楼可真是名利场,大染坊,玥儿心中叫苦不迭,加快脚步离开。张玉郎伸手正要去抓玥儿时,却被斡阔摁住了肩膀。
玉郎被摁住的肩膀似乎要脱臼一般,疼得他嗷嗷直叫,“你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看我不拔了你这颗葱!”张玉郎身边的张安看到斡阔体格健壮,眼神凌厉,不敢靠近。此事宗磐摇着扇子从樊楼的另一边楼梯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佩剑的宗弼,“张少爷,你可还记得我?”
张玉郎看到宗磐之后,一眼就认出来,是那日他强抢民女之时,阻拦他的那位。他神色慌张,“你又想干什么?小心我禀告父亲,送你去金国为质,看你能嚣张几时。”
玥儿看到宗磐之后,眼神中满是感激,她对宗磐浅浅施礼,“多谢颜大哥,今日您又搭救我一回。”她朝着宗弼微笑点头,宗弼也笑着回礼。
宗磐笑了笑,“玥儿你去忙吧,这里有我,你自安心。”
玥儿笑着说,“看到颜柏也在,我正好有几招想向他请教,不知山水先生是否允准?”
宗磐虽心中不悦,却还是点点头,对宗弼说,“你去吧,好好教玥儿姑娘。”
宗弼面色大有,“兄长这里?”
宗磐笑着说,“无妨,张少爷这是要跟我聊几句体己话,你且去吧。”宗弼领了差事,跟在玥儿身后,两人拜别了宗磐后,离开了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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