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赖亚的脸色也开始发白了。

不是。他明明记得不是。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脊椎窜上来，尤赖亚瞪着那巨人雕像，手掌悄声握住操纵杆，“……我们离开这里。”

“唔……”艾登颤抖了起来，恐惧让他缩成一团，手也从中控台上移开了。

“不行，艾登，我需要你控制照明——”尤赖亚冲副手说。

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一片阴影笼罩了下来。

他转过头去，看到巨人的脸紧贴在玻璃上。

没有瞳仁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这一瞬间，尤赖亚感觉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操。”

-

“呼……呃……唔唔唔——”

一连串反胃的呕声回响在舱室内，三足蜘蛛停在洞窟外的600英尺处，主驾驶的人松开了操纵杆。

嘭，尤赖亚倒在仪表盘上，像被什么打败了一样，声音闷闷地响起来，“别吐在这里，艾登。”

“唔呕呕呕……”

“……”他说晚了一步，一股酸臭味在狭小的空间蔓延开来，尤赖亚捂住自己的口鼻，该死，他感觉自己也快吐了。

他不记得是怎么操控三足蜘蛛逃出来的，本能接管了他的身体。载着他们的机器过载了一般，像头牛一样横冲乱，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逃出好几百英尺远了。

洞窟中的通道很窄，想必那个墓园里的巨型石雕应该追不出来，不过，它好像也没有可以用来奔跑的下半身就是了。

真是见了鬼了，海底为什么会有那种玩意？

那是什么？

是活物，还是某种大型的机械？

简直比他妈的恐怖片还可怕。

“这次爆破作业必须结束了，我们去通知采矿区的人，立刻返回水面。”尤赖亚短暂地平复了一下，当即立断地说出下一步的安排。

吐了半天的艾登擦擦嘴，疲惫地抬起头来，朝尤赖亚问：“那老瑞德他们怎么办……？”

尤赖亚沉默了片刻，启动三足蜘蛛，“说实话，我不觉得他们还活着。”

他看了一眼雷达显示仪，那些蚁群般的白点已经消失不见了。所以，刚才的不是故障，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可是为什么看不见？

“但我们没看到他们的尸体……”艾登似乎很在意。

“你我已经尽力了。”尤赖亚断然说，黑发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就算他们还活着，救援也要交给专业的人，三足蜘蛛并不适合做这个。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海底的情况传达给总船长。”

艾登抿了抿唇，默默在中控台上操控起来，配合主驾驶的人操纵三足蜘蛛，“……你说的对。我有点太着急了，要是我能学会你万分之一的冷静就好了。”

“……”

“冷静”。尤赖亚在心里细细琢磨着这个词，摸了摸自己的侧颈后方。

不，他才不冷静，他只是……比其他人更能接受海底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罢了。

“不过，尤赖亚，那到底是什么？”艾登心有余悸地问。

“……不知道。”那种超出常识的现象，尤赖亚一时半会也不好定义。只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很危险。老瑞德他们失踪，很有可能和那个墓园以及巨人雕像有关。想到这里，尤赖亚开口，“艾登，下回行行好，手不要离开中控台。”

这么说不是为了讥讽这个年纪比他小的副手，而是为了提醒他，放开控制机械的双手，就等同于把自己的小命交给幸运女神。而不巧的是，幸运女神是不会来这种鱼不拉屎的地方的。

艾登的表情郑重其事，似乎在很严肃地反思，“我会的。”

-

“我说现在就走！”尤赖亚冲着对讲机吼道，蓝色的眸中满是怒火。

海底，巨大的深海矿藏，热液喷发之后冷却凝结，形成了“黑森林”一般的壮阔景观。

几个机械蜘蛛在其中走动着，它们寻找低地，用打孔机钻孔，然后把炸药埋进去，等待起爆装置炸开矿脉——这就是爆破队的任务。

矿藏对于船队来说就是真金白银，尤其是这么丰富的热液矿。发现这片矿藏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激动，发家致富的梦想近在眼前，每个人都打了鸡血一样，瘸子会跑了，瞎子也重见光明了，所有人都跃跃欲试投身于这次采矿大业。

所以，当尤赖亚回到这片作业区域，打开全局通讯频道，向其他爆破队成员下达撤退的指令时，他并没有收获到想要的效果。

“你就算吼我们也没用，尤赖亚。”通讯频道里传来了反对的声音，“炸药还没埋完呢，现在回去，总船长会杀人的。”

“没工夫做这些了，老瑞德他们去探查的深海洞窟里出现了不明生物，我们必须立刻撤退。”尤赖亚说。

“不明生物？美人鱼吗？”通讯频道里传来疑问。

“说来，老瑞德他们呢？”频道里的另一个人问，语气悠闲，“你们不是一起去玩寻宝游戏了吗，怎么没一起回来？”

“那老家伙又打着探索的名义开小差，这次我必须向总船长揭发他。”有人插科打诨。

听到频道里这些不急不忙的闲聊，尤赖亚又感到胃里窜上来一股火气，他加大了音量，震得旁边的艾登都捂住了耳朵，“严肃点！我是在以副队长的身份跟你们说话，别管什么爆破任务了，立刻撤退！”

愤怒的声音过后，频道里陷入了一时的寂静。

爆破队的成员都是些在海上漂泊已久的老手，尤赖亚在他们之中，只能算得上年轻稚嫩。

就算他展现出再惊人的操作技艺和判断力，船员们还是把他当小孩。

“急什么，等瑞德回来再说吧。”沉寂过后，通讯频道里响起一个人的话语声，他代表了其他人的态度，这些人都没有把尤赖亚的话当一回事。

“该死的。”尤赖亚暗骂了一声，紧紧咬着牙。

旁边的艾登露出忧心忡忡的目光，嘴唇微张，冲着对讲机似乎也想说些什么，可是就连尤赖亚的话那些人都听不进去，他一个更甚年轻的毛头小子，更不会有人听他说什么了。

“尤赖亚，我们怎么办？”艾登问。

尤赖亚舔了舔上牙膛，压力让他焦躁不已，“他们不走，我们自己走。”

“不管他们了？”

尤赖亚没有回答艾登这句话，他再度拿起对讲机，声音少却激动，多了几许深沉，“老瑞德已经死了。如果你们也想步他的后尘，就继续待在这鬼地方吧。”

通讯频道很快响起回应，依然是带着调侃意味的话语，“就算你觊觎队长的位置，也没必要造这么绝情的谣——”

尤赖亚没听他们又说了些什么，猛然握紧操纵杆，三足章鱼在他娴熟的控制之下，伸长了三条尾足，变成锋利的螺旋桨，推着上方的身躯，向海平面急速而去。

“尤赖亚，你真走了？”

“这臭小子咒我们死，真是长大了礼貌都被狗吃了。”

“你就这么走了，爆破任务算你一份力也没出唷！”

频道还在陆续传来队员的悠然的闲聊，一点紧张意识都没有。

“嘻……”

这时候，尤赖亚听到了笑声。

本来就在忍耐的他，听到这带着嘲讽意味的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拿起对讲机破口大骂，“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这群二百五，一帮老古董，鲨鱼都嫌干巴的抽巴条子，死了狗都不稀罕去你们的墓碑上尿尿，留在海底等着发烂吧！”

一旁，艾登瞪大眼睛盯着尤赖亚，颤颤巍巍说：“那个，是不是骂得有点太脏……”

“是他们先笑得太大声。”尤赖亚愤然。

“没人笑啊。”艾登眨眨眼说，带着点安抚的语气，“我没听到有人笑，尤赖亚。”

游出一段距离后，尤赖亚这才放慢载具的速度，愤怒的冲动已经消解了一些。他抹了一把脸，平复自己的情绪，“你知道吗，那帮家伙真混蛋。”

“但你不会抛弃他们的，不是吗？”

“……”尤赖亚沉默片刻。艾登说得没错，就算那些家伙无可救药，可他们依然是家人，这么多年在海上漂泊，是一直互相扶持着，才活到现在的。

想到这里，尤赖亚有些闷闷地开口，“……他们只听老瑞德和总船长的。现在瑞德不在，只能让总船长出面，那帮老东西才肯从爱不释手的‘宝物’上撤退。”

艾登笑了，似乎因尤赖亚的话感觉到欣慰，“我们加速吧，尤赖亚，你只管开，我会将前方的路照亮得一览无余。”

“靠你了。”尤赖亚说。

就在两人专心操控三足蜘蛛的时候，通讯频道里传来了响动。

说话的是一个声音低沉的男人，听不出来是谁，模模糊糊的，音波在厚重的水中传输，末了又转为电波，失却了不少真实度，“尤赖亚……他们没有恶意。”

滴滴，雷达轻声响起。显示仪上，一个白点正在从后方接近他们。

水声雷达能够捕捉声波信号，在这空荡的海底，能够发送这种声波信号的，大约只有爆破队的三足蜘蛛。

看样子是有人跟上来了。

艾登看到雷达上的显示，眼睛亮起来，对尤赖亚说：“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顽固！还是有人愿意相信你的。”

尤赖亚面上不为所动，拿起对讲机，声色平稳地开口，仿佛当真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副队长，“跟上我，我们尽快回到海上，和总船长取得联络。”

“那群人自己选择留在海底，无可奈何。”通讯频道里的人又说，“希望你能原谅他们，他们没有恶意。”

“我知道，你没必要说那么多遍。”

“你也不要自责。”

尤赖亚微微皱眉，“什么？”

“……”通讯频道里不再有回音。

尤赖亚因为这番莫名其妙交流而感到困惑。

自责什么？这家伙在说什么？是指他明明是副队长，却没有副队长的威慑力，而自我责问能不能够胜任这个位置？

如果是这样，那对面的人可以放心了，尤赖亚·卡俄斯从不怀疑自己。

“老兄，这频道失真太严重，我听不出来你是谁，但你肯定跟我不熟。”他说，“跟我走得近的那群王八蛋都知道，我这人不需要安慰。”

话音落下，对面还是没有回声。

“尤赖亚……”这时候，艾登微弱的呼唤在一旁响起。

“嗯？”他不经意地回应。

艾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探照灯堪堪停滞在固定的角度，他开口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拿着对讲机自言自语？”

尤赖亚顿了顿，无言，将视线疑惑地投向副手。

他看到，艾登脸上露出恐怖的神色，海底的阴影打在红发人的面庞，勾勒出坑洼的表面。

“通讯频道里，明明没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