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贞站起来,脸凑到他衣领上闻了闻,邵源下意识后退,“干嘛呢!”
“没味。”梁贞坐回去,“味道都在嘴里。”
“你给的糖太次了。”邵源捂着嘴哈了口气,的确还有点烟味在。他又拆了两颗糖丢进嘴里。
一只手横着伸了过来,他手比脑子快,一巴掌拍了上去。
被打的梁贞很无辜地抬头看着他,手却没缩回去。
“……你吓我一跳。”邵源怀着愧疚掏出来两颗糖,糖纸呲啦呲啦磨蹭着,降落在梁贞手掌里。
梁贞接过来,手指一扯,糖纸就散了,粉色的糖果暴露出来,梁贞嘴巴一嗦,糖没了,他自己也愣了,不可置信地看向邵源。
邵源不解地看回去,气势上是一点都不输。
“我咽下去了。”梁贞说。
邵源看着他,忍了两秒,最后还是笑出声来了。作为安慰他又给了梁贞两颗糖。
梁贞这回没嗦了,一步一脚印地把糖平安送嘴里了。
太阳落山了。
天空是粉色的,底下泛着紫光,像梁贞还没品得其味就咽了下去的那颗糖。客机掠过长空,拉出一道白色的云彩,飞向他们看不见的暖黄天空,那里有一道红浪托着层层鱼鳞般的橙云,在山头盘旋着、蜿蜒着。
“抽烟伤嗓子。”梁贞兀然说。
紫光一点一点侵染天空,邵源看得出了神,只低声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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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师傅,”金凤笑眯眯地迎上来,细细的鱼尾纹堆叠在眼角,徒增几分和气,“拆纱布啦?”
“嗯。”邵源提起脚来让她看,“昨天拆的。”
“你这几天辛苦啦,邵师傅。”金凤说。
“哪里,应该的。”邵源说,“凤姐,我叫邵源。”
“不用‘师傅师傅’地叫。”邵源说。
凤姐笑着应了。
“来所有人注意!”何少平拍着手进来了,“新戏服到了!都去试一试!”
邵源侧头问:“我们也要试吗?”
“不用。”金凤摇头说,“我们不上台,到时候啊,他们在台上演他们的,我们在台侧一个等高的小空地上演我们的。”
梁贞拉着一辆小推车进来了,推车上叠了好几个箱子,比梁贞人还高,过门槛的时候张钊凯在后面小心翼翼地给他扶了下。
张钊凯按住最顶上的箱子不让它掉下去,嘴里还吐槽着梁贞:“你就非得偷这个懒!摔下来碎了怎么办!真是不花你钱不知疼。”
梁贞漠不关心,连回嘴都懒。他扫视一圈,一眼就锁定了邵源,和邵源对视上后,憨厚地笑了。
邵源收回视线,转头和金凤说话。
梁贞搬进来这些都是些新的头面额子,虽然都不算贵,但统共这么多叠一起,价格肯定不低。
按照破台戏的规矩,所以演员穿的戴的都得是新的。这批新行头是村里不知道哪儿买来的工业制品,虽然质量不算上乘,但性价比颇高。
梁贞把货送到何少平面前之后就想跑,奈何何少平手太快了,梁贞刚转过身何少平就抓住了他不让走:“你去分一下衣服。”
梁贞于是只能把找邵源玩的计划推迟,一个人在画妆室把衣服分门别类:这件大靠要先给A穿,A下台后要立刻送到B手里让他换上去,那件罗裳要给C穿,哦还要配上一个凤冠,C下了场衣服可以收起来但是凤冠又要转移到D头上去……
所幸一些发簪、片子石、泡子等都是成套订的,装在箱里整整齐齐,免除了不少麻烦。
张钊凯掀开帘子进来,蹲在梁贞旁边:“验货呢,大哥。”
“你说是就是。”梁贞看都没看他,“老周出山了吗?”
“早出来了。”张钊凯找了张椅子坐下,“上个星期吧,重回江湖了我周老板。”
“你联系上他了?”梁贞合上箱子,说,“你和他说了我要做琴的事没有?”
“说了。他说没木材做不了。”张钊凯拉了拉椅子靠近他,“你要给谁做琴?邵源吗?”
“啊。”梁贞应,“不可能啊往年这么时候不是旺季吗……”
“旺屁。”张钊凯说,“树都被卖家私的砍光了。”
“少忽悠我。”梁贞把箱子归位。
“今晚和我去一趟弗山。”张钊凯把折叠椅折起来塞到梳妆台下面,说。
“几点?”梁贞问,“干嘛去。”
“去了你就知道。”张钊凯面上没什么表情,“等会儿我们一起去吃个饭然后我开大车去。”
“哦,不行。”梁贞说,“我晕车,吃了饭坐车会吐。”
“这我能不知道吗?”张钊凯甩出两盒晕车贴,“我的意思是你陪我去吃个饭,你看着我吃!”
“这什么,”梁贞接住看了眼,说,“这东西对我不管用。”
张钊凯点头:“别管管不管用了你先贴着吧。”
“不管用我贴它干嘛。”梁贞说,“你早点去吃饭,我到那儿再吃。”
张钊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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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源拉琴拉得腰酸,他歇了,转着腕又揉搓着手指头,最后站起来,拿上手机出门了,顺便带上了几天前买的烟。
眼不见嘴不馋,买了烟之后老想抽。治这点儿不痛不痒的瘾,他顺手把这盒只抽了两根的烟丢进门外的垃圾桶。
怕迷路他不敢走远,蹲在门口石狮子像的旁边。他一开手机就收到了梁贞的消息:
【你今晚自己回去吧】
【我有事】
【车可以骑,钥匙我放梳妆台上了,你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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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贞拉上车门,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上是和邵源的聊天页面。邵源给他甩来一个黑脸emoji,然后没了下文。
张钊凯从左边上了车,他还是那套风格,车门关得像地震,梁贞以前就提出过对于他这老旧的三手车被震垮的担心。张钊凯对此不屑一顾。
他系上安全带,瞥了一眼梁贞:“干嘛呢你笑得这么恶心。”
笑得很恶心的梁贞抬头了:“你嘴里一股蒜味。”
“少骗我。”张钊凯说,“我可没吃蒜。安全带!系!”
梁贞这才想起来系安全带。他今天穿了件黑色T恤,后边印着米老鼠的图案。张钊凯见状掏出一包纸巾抽了两张,凑过去要给他塞安全带底下。
梁贞一下推开他:“干嘛!”
“我给你塞个纸。”张钊凯平白挨了一掌,有点儿可怜地说,“不然容易误判扣分啊!”
“哦,抱歉。”梁贞接过他的纸塞在肩膀上,“这样行吗?”
“行。”张钊凯说,“你这不让人靠近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
“弗山有什么特产吗?”梁贞问,“吃的玩的都行。”
“弗山特产文武生。”张钊凯转了个弯,说。
“认真点!”梁贞说。
“糖葫芦吧。”张钊凯想了想,“我上次去满街都是‘弗山手作糖葫芦’的店,好像是条专门卖糖葫芦的旅游街……”
“太甜。”梁贞拆开晕车贴,撕下来贴了一个在耳后,“换一个。”
“嫌甜别吃。”张钊凯差点一脚蹬他下车,“猪肉脯吧,我记得弗山猪肉脯好像也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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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钊凯拐进村里,这个村子今年修了水泥路,走起来挺顺。他继续往前开,开到没有路灯的地方也不停,经过严氏祠堂时又拐了一个弯,之后路的两侧就是一幢一幢的平房,大多都是两层楼,一层屋子一层天台,只有个别富人家修了三楼。
屋子与屋子之间是一条巷子,几米宽,从这儿梁贞判断出来这至少是个地广人稀的村。
东西向分十来条巷子,南北向又有五六条横巷。北边的屋子高些,南边的屋子低。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大概就是主路了,要是放在坐标轴上,这条路应该叫做x轴路,箭头指着车行驶的方向。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两三户烟囱上白烟横飘,电视机里播着晚间粤剧,今晚的节目是《再世红梅记》。小孩的哭声伴着大人的骂声传出来。
他靠边停在路段中间,熄了火,按下卡扣解了安全带,同时咔擦一下开了车门,手一伸推开门,熟练地跳下了车,反手一甩,车门又关上了。
梁贞开了车门,跳下去之前幸运地看清了脚下的地——没有地,是个坑,坑里种着棵光秃秃的树,地上还有几个乒乓球大的鸡屎果。
梁贞踩着车子跟坑之间那一点点距离走了出去,跟上张钊凯。
“老严!”张钊凯没管梁贞,从鸡屎果树坑左边那条巷子走下去。那里有个大倾角斜坡,坡的左右两边各一条渠,连着对面的人家。
靠着鸡屎果坑的这户人开门了,暖黄的光照亮了地,这里本应是硬邦邦的石板地,奈何水热太好,石缝中硬是挤出了几撮草。
“诶!”开门的是一个老人,正是老严本人。他熊猫头,白背心,手里拿着把蒲扇,比活佛济公手上那把还要烂,梁贞对此的评价是不如在地上抓把草扇,“来了啊。”
“嗯。”张钊凯应。
老严从木门后面掏出一串绳挂在脖子上,绳上挂了把钥匙:“跟我来。”
走到了鸡屎果树坑,老严一拍大腿,转头:“哎呀。”
梁贞不明所以。张钊凯问:“怎么了?”
“嘿,”老严说着就要走回去,“不记得拿手电筒了!”
“用我手机的呗。”张钊凯掏出手机。
老严摆摆手:“你那破机子哪有我的宝贝好使。”
张钊凯叹了口气。
他走后,梁贞拱了拱张钊凯:“他是什么人?”
“他是大师。”张钊凯说。
梁贞没再问。
老严看上去瘦弱,走起路来脚下却能生风,只一会儿就回来了,带着一束超——远程且超——强穿透力的光,回来了。他用粤语说:“行啦行啦。”
梁贞跟上去了。
顺着来时的路走过了五六条纵巷,以老严为首的一群人右转,爬过两个斜坡,进入村子的第二象限,到了一间平房面前。
这间房子的门比上一间的发霉木门要好得多,至少是不锈钢的。一进门,灯一开,室内瞬间亮堂了。厅里摆着一套茶几,此外再无落臀点。
墙上挂着很多绸缎,各色罗列。几个假人模特站在橱柜里,身上穿着戏服,从左往右,从裙到靠,奢华端庄的有,小家碧玉的也有,威武霸气的同样不缺,除此以外就连戏里贼人穿的黑衫也摆了几套。
有的假人模特头上还戴了冠,珍珠流苏串滑在肩膀上,竟然真的有几分美人风骨。
——这是一间戏服定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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