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天眷三年的事了。天眷三年，六月初六，我为小娘娘房中添了一瓶石榴花。榴开百子，好意头。小娘娘这日满了三十岁。郎君连年征战在外，家书难得，每寄一枝春柳为信。看夫妻离居，连我这个做奴婢的也怜小娘娘寂寞。我知道，她一定想他，是因想他才对镜垂红泪。我将那一瓶簇簇如火的石榴花枝往镜台上置放了，又以拂尘扫去一些浮灰，正欲往前院去，竟见棚下忽系了一匹春雪似的高高的白马。
“阿万，珠儿呢？”
我便连施礼也乐忘了，回郎君道：“小娘娘在湖畔赏花儿、打秋千呢。”
四郎君挟了千里万里、满面的风尘，还提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绕过药栏，急朝凝碧湖去了。他回来看她了。我但觉欣然，又从院外的那只粉彩花鸟水缸中撷了一枝嫩荷叶。方将它插瓶，却见郎君一个人步出了山子石，仿佛怫然。他眼眉冷去，把这物什丢我怀中，声犹含怒：“拿走，归你了。”
“小娘娘她——”
“她冷言冷语、冷面冷心，是负我。”
“那这些是？”
“建州茶。”
“娘娘不喜欢？”
“宋人以茶为聘，送茶即是下聘之意。”他道，“这是正妻之礼。她不要便不要，归你了。”
我慌得快跪下：“奴婢不敢呀。”
他头也不回，径去。
入夜，月在梢头。我左右为难，仍将这茶饼送去小娘娘房中。独立槛外，门缝一线，只听四郎君还在里头。
“我跑死了两匹马，你倒做出这些样子给我看！酒量不大，反学人喝酒！”
小娘娘脸儿酡红如桃儿，犹倚春榻便来牵他一边衣角，醉眼醉声，醉言醉语：“不要走……”
郎君背对我而立，我不知他颜色如何，可听他嗓子已软下来：“好，我不走。”
“以后别去打仗。”
“行，不打仗。”
她忸忸怩怩：“良儿说她想你。”
“我叫她改嫁。”
“可她给你生了习捻。”
他的右拇指上有一枚铁胎错银的大扳指，急拉过她一只戴红玉镯儿的手，寸寸摩挲道：“哪有你生的好。”
她说着说着又滚下泪，哀哀然：“你还亲过她们、抱过她们，以后我也都不准——”
“珠儿不可再哭了，今日做寿星是不可哭的。”
小娘娘发倔道：“你只是哄我、骗我……”
“我南下时还订了一把牙梳，上镶螺钿百宝，流光溢彩，是一幅春月婴戏图。珠儿美发胜云，可配此梳，以示夫妻结发同心之意。只是……兵荒马乱，此物一直迟迟未成。我三催四催，才赶在你生辰前催好了。”他往怀内摸索，摸出一个手帕包，打开来便是牙梳了，“珠儿，我娘倘还在，一定会喜欢你。我的珠儿这么好，无人不喜欢。正因珠儿吃过许多、许多的苦，四郎君才要对你十分、十分的好……你看你，都不对我笑。从前还笑，如今是一点也不笑了。宽儿已是大孩子了，你呢，还同小姑娘一般……明日晨起，我再为你梳头。金银虽好，终是无情死物。我改日再弄只绿鹦鹉来，你喜欢么？还有猫儿……要雪白雪白的狮子猫、狮子狗……好马也得备两匹，你不会骑，我来教。上回教你，你吓得直朝我怀中藏……我说：‘珠儿别怕，四郎君在呢……’我与你，便是那夫与妻、琴与弦、马与鞍、刀与鞘。连日晴好，我再扎几个纸鸢来，我们一起去放……”
她眼中转泪，仍是倔模样儿：“我不要，你给良儿去。”
“胡说！”
四郎君轻轻笑起，将小娘娘抱上了榻，又垂了帘。因她纤小，抱得容易。纱帷朦胧，春光将泄。她忽有动作，举身撷来帘外的一朵半开的大红石榴花，别入他鬓角，杏腮红欲烧，似羞似喜，笑如赤子……
我脸上一热，不敢再看，只把茶饼搁在槛外，退下了。这茶饼以两重油纸包着，上书一个圆满的、金色的“寿”字。屋内陈设一半有汉韵，一半是胡风。曲屏小几，兽绒香榻。郎君听前朝宫人说，小娘娘的抱琼阁中遍植海棠。他说：“海棠无香，是无情之花，不若芍药有情，所谓‘有情芍药含春泪’。”于是前庭后院，遍栽芍药。我想起来，有那么一回，郎君害了热病，在梦中叫喊“珠儿——珠儿——”可小娘娘硬着心肠，只叫我去送了一碗犀角丹皮汤，事后急问一句：“他都喝下了？”“喝了，全喝了！”她始笑道：“喝下便好了。”郎君在外多年，也未见带回哪个女子。家中只妻妾五人，那张氏也不得召幸。小娘娘的心不是冷的也不是硬的，她老叫我去寺中添香油、供海灯。为谁而添、为谁而供？我不问也知。她说：“为他减一减杀孽！”何等堂而皇之。这分明是祈福祈寿所用。我估量明早不可去搅了二人春梦，次日睡晚了一刻方起来，还未进门又闻争执之声。只见四郎君将小少爷呵斥出去，一俯身又将小娘娘压下：“为人妻子该如何做，你当真不懂吗？”小娘娘骂他、推他，小少爷也来骂他、推他，叫他不可再欺负了阿娘。他怒极，从榻上下来，一扬手打翻一大瓶石榴花……
他终归来去匆匆。
小娘娘将那梳子递与我：“阿万姐，送你吧。”
我不敢收，又跪下。
“不必跪我！”她泪盈于睫，“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奴婢不明白，娘娘既喜欢郎君，为什么还……”
她说得斩钉截铁：“我不喜欢他。”
“你喜欢。”我忘了尊卑，直言道，“你喜欢他！我全听见了！”
“阿万——”
我方觉失言，默默将那牙梳接过，又退下了。挑了帘，我见那水缸中新抽了一枝白荷苞，娉娉袅袅。春风寒，春影碎，春心冷，春意残。我看一看牙梳，螺钿百宝，流光溢彩，掷入这水中，如闻碎响……
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但是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
感兴趣可以搜一下宗弼一生的对手究竟是谁。
宗弼是个非常自信的男人，完颜·自信·冠冕堂皇·宗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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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番外】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