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迟迟未再来人。
夜浓无穷忆,月照锦衾寒。
一双雀枝灯滴着烛油,圆珠蜷着,一动不动,红泪犹未干,想起些往事来……
宣和七年,元夕夜宴。
灯灯辉煌非凡物,疑作天上太虚景。
“灵儿——”
便有宫婢将正在玩一只金鱼灯的两岁的纯福帝姬佛灵抱与官家看,喜道:“小帝姬真真粉雕的脸儿、玉琢的身!”
圆珠时年十五,不喜听此宫乐,说酒浊味昏、欲去吹风醒一醒,一个人往枕芳楼下的怀翠堂去了。一个武官样儿的男子正恭候在槛外,一大枝雪梅斜逸、掩其侧脸,长身巍巍似传说中的金刚与天王。他等了太久,渐渐局促,急一回眸,张望楼上,原来花与雪皆不可拟其玉姿……
“殷将军不必再等了!”是一老内侍温言而劝,“正当宴乐,这使金之事,今日怕还定不了。”
“劳烦了,我这便退下吧。”
他即转身,拂开了两枝红似洒血的梅……
是佩了玉环还是因腰下龙泉剑呢,他开步而去,一阵叮叮碎响……
太像,太像……
春日晚,风烟软,岸芳汀草依依伴。
黄莺啭,瑶琴慢,碧天如水,倚屏眉弯。
烦!烦!烦!
绣衾寒,漏声断,柔肠九回与谁谈。
小罗扇,杏子衫,愁红带露,梦啼妆残。
盼!盼!盼!
这日,宫女绣鹦寻机在梅苑槛内叫住殷平,上前递出一团大红帕子,打开来便是信物了。
“殷将军,此是仪福帝姬所托。”
他看过桃叶笺上《钗头凤》,又看半支翠凤玳瑁钗,看来看去,心下终于了然,先瞪了绣鹦一眼,斥了一句“何来如此大胆!”,继而背身拒道:“在下出身清寒,全凭一条命在沙场上挣来这三品的云麾将军之职。我殷平虽非圣贤,却也不是那孟浪轻薄之徒。私相授受,于礼不合。这什么‘绣衾’,什么‘柔肠’,‘杏子衫’,‘梦啼妆残’,又是‘烦’来又是‘盼’,填词香/艳,用意下/流,确是皇姬所作么?足叫我等耻笑了!”
绣鹦忙把信物全夺来收起,骂他说:“区区一个小武官,这般不识好赖!蒙天家垂青,是你一族之幸!我们帝姬八岁能诗,你岂不闻‘女中状元’之名?”
“你们帝姬即便貌若嫦娥、富贵泼天,我此生也只与宝蘡共白头。”
“宝蘡是哪个?”
“沈宝蘡,与在下青梅竹马十年。”殷平揖道,“上巳之日,便是我们婚期。今日之事,我必不声张。”
绣鹦方欲再骂,而他已步远了。
春二月,花未浓,那梅枝半枯,将圆珠半身遮护。
翠楼妆罢倚阑干。
珠帘乍卷,池柳又堆烟。
白马何处系雕鞍,香闺独坐春琴残。
彩笔新停木兰案。
玉人**,画堂双燕穿。
云愁雨狂恨关山,边角声断泪痕沾。
将一阙《蝶恋花》书成,一支紫毫笔搁在珊瑚架上,圆珠坐而支颐,愣愣半晌,春困幽情无从吐。
“公主,这有一对金茨菇耳坠儿。”绣鹦抱来一只小妆奁,轻轻翻拣,“还有金帘梳,珍珠钏儿,水晶琉璃佩,连翠玉约指也有呢……有御赐,有宫造,全非等闲俗物!公主可要梳妆?头上挽什么髻、双眉描什么色?”
“都不必了!”圆珠自怜,“他那个‘宝蘡’,必是青女素娥一般的人物。我傅的粉是俗粉,施的朱是残朱,哪堪与她比?”
“唉——”绣鹦便献一计,“欲成好事,又有何难!只消将那恶女人赐死,公主不照样嫁作正妻么?”
圆珠吃了一惊,猛摇头。
再一日,易涛上献《五仙御胡马图》,龙心一悦,便欲赐婚。圆珠听闻,一味抗拒,以致焚诗明志。因得郑氏说情,赵佶才断此念头,惟赏一串白玉佩。此事一过,圆珠托人打听,殷将军刚一完婚,又受召出征去了……
一勾月描在宫宇间,流云疏疏寒鹊惊。
圆珠从一张颇大的红绫软榻上溜下来,良宵未尽,月如钩,钩不尽人生伤心事!
“绣鹦——”
“公主何事?”
“去,点个小药炉来。”
桃叶笺与玳瑁钗在炉中烧出脆响,其声摧金碎玉,火舌吞下那一只精巧的翠凤,火势便渐小渐无了……
“绣鹦,倒了去吧,去做梅圃的花肥。”
……
帐中寂寂然。
圆珠想,完颜宗弼定然不会再来了。两年多了,她也不知殷将军如何了,生耶?死耶?今天下汹汹,不是胡虏来犯便是流寇作乱,他多半——多半是死了吧。灯黯了些,必是油烛将尽了。也不晓得外头出没出月亮,会是什么样子的月亮呢……她渐已哭倦,旧痕未干,更添新泪。泪也无穷,愁也无限。自她落水,不出几日,有金人借炭车开道,夜闯寿圣院一带寻欢。他们颇忌惮完颜宗弼之令,便放过了圆珠,而把郑氏拖走了……他们将大门反闩,圆珠在内久久拍门呼救……
也不知是多少年前,她随母礼佛,在京都龙门寺瞻仰一幅叫《十八地狱变相生死图》的巨大的彩绘壁画。据传,此是旧朝画圣所作。阎罗鬼差,青面獠牙,那业火熊熊飚扬!是地狱!她们陷在地狱了!血刀如林,油锅烟沸,磐石来压,钢锯来割,铁锁牵皮肉,磨臼研骨髓,是地狱——她们陷在地狱了!
——四郎君!
——求四郎君救我阿娘!
——四郎君!四郎君!
——救我阿娘呀!
他不在。
他在,该多好。
拍了太久太久的门,她呼救无果,十七岁的嗓子喑哑不能再作声,终是半死似的瘫在地上了,背抵这一扇大门抱膝而蜷,却见梅花漏窗外蹲了一大瓣寒寂的、白骨色的月亮……
此时此刻良夜长,圆珠和泪而眠,四郎君,四郎君,完颜宗弼,他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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