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日,圆珠听胡婢们讲一些旧事。
她们说,这四郎君是元妃乌古论氏的头胎儿子,“兀术”也即“头”“首脑”之意;生时穹庐中郁郁有气,众共异之。元妃小名鸿奴,十五出阁,是太祖完颜阿骨打爱极、宠极的一位娘娘。也许是情深天也妒,元妃先太祖而逝。当日,凡她帐中仆婢,莫不跪哭,唉——上哪儿再寻这么一位好主子!人宽和,性仁慈……她在四郎君十九岁时还指了一门亲,说与乌延家的三女海翎儿。他们在暮秋完婚——那场面!惊天动地、可歌可泣!却不知何故,这新妃也没福……今皇上是太祖四弟,亦即郎主的四叔,一向器重郎主。国相叫宗翰,女真名“粘没喝”,也称“粘罕”,岁在不惑,须髯尤美,飘飘有古风;初在军中扬名时,方十七。国相者,乃“国论勃极烈”也,主掌一国之军政大事。再是二太子宗望,也即“斡离不”,任大都统,与郎主情义颇深,但他今好女色、嗜杀人,渐失军心。宗强、宗敏是其同母胞弟,但貌不如四郎君之俊,才不及四郎君之盛……
圆珠听至此,不免笑道:“你们金国男人真是绝了种了,只他一个是好郎君么?”
“我们……我们不解娘娘是何意?”
“我汉家儿郎才好呢。”
“哎呀,都是咱们几个口拙腮笨了!”胡婢们相觑一眼,纷纷道,“只是……娘娘可不能拿郎主出气呀。早些日子,娘娘想吃鱼儿,郎主可惦着!那肥肥的一尾鲢子,可不是郎主钓的么?连刺都剔净了!这是春日的‘头鱼’呢!还是——哦,晓得了!必是郎主拿惯了刀子吃肉,叫娘娘怕了?那可真冤枉!郎主不是那无情之人,虽一时不快,过些时候便也忘了。郎主眼下正与国相忙军务呢,娘娘如开不了这口,咱们便去为您说和,成不成?”
“他所忙是军务,还是女人?”
她们一静,但很快有一人笑出来:“此言一出,便知娘娘心尖儿上有四郎君了。”
“有情则有情,无情则无情。”圆珠却道,“他要来一个女人也好,两个女人也罢,又与我何干呢?”方说罢,那帐口忽一动,她只疑是他来了,心口怦怦然。再细看,来人却非完颜宗弼,是一个生面孔、胡袄胡裙的少女。少女挑帘,先朝自己深深施了一礼,将手心所捧的一只小漆匣奉上,低眉敛目、一番传报:“公主,我叫罗罗。四太子命我来送这一副赤金摩羯衔珠耳环。”
这头有婢女来接,先赞了一声:“十两珍珠也换不来这等宝物!”
圆珠也把耳环托在掌中看了看,熠熠含光。只是,这耳针十分粗大,穿耳时怕会疼的。她便讥笑说:“他送的,我不要,必是抢来的、劫来的吧!”又把它们搁回朱漆彩钿小匣中了。
“罗罗可得问您了,您想不想见一面茂德帝姬呀?”
“嗯?”
“今夜有一家宴,您来不来呢?”
罗罗便将圆珠按坐在一面镜台前,把耳针拨开,为圆珠戴上。那金丝太粗,叫圆珠耳上一痛,但忍下了。她又拎出另一只金耳环,上刑似的戳去那耳洞中……“你不像金人。”圆珠从镜中将她端详,“个子小,脸也更白一点,乌眼珠儿深深,颇似我灵儿妹妹。金国女子常化一种叫‘俏玉盘’的胡妆,花钿作栀心黄,唇上则是苏梅红。你面上却干干净净、雕饰天然……”
是夜,山疏月小,万千帐中灯渐明。
这酒宴已开一刻左右。
一众七八人环坐而饮,各拥美人、灌酒酪,其猖狂跋扈之相,比妖魔亦有余。有婢女向粘罕通传了一声,便引圆珠而来。国相粘罕,元帅宗望,这二人,圆珠都识得。余下的不是领兵的将,便当是皇子们了。朱漆银装鎏金几案上各摆以玉盘、金银酒器、象齿匙箸等,酒是汴梁的“眉寿”与“仙醪”,另有油煎蜜涂的“茶食”、插缀青葱的“肉盘子”,枣、栗、胡桃、松实等和面而蒸的方糕等,正中央还摆了一只大羊头。完颜宗弼正一个人在东面盘坐自斟,袖织联珠纹,腰约吐鹘带,一身石绿地明金忍冬云鹤纹锦袍,蔽膝也旋满云彩。一柄两尺有余的胡刀亦挂其腰间。他自饮一杯,酒近半酣脸不红,但鬓畔已乱了些。都说太祖十余子,宗弼并非最佳,但漂亮。他余光一掠,即抬了双深深的俊目,语似心烦:“你来做什么?”
“我阿姊呢?”
“哪个阿姊?”
“赵瑚云。”
完颜宗弼呷饮罢,泰然道:“赵瑚云称病未来,二哥的人自会照顾她。怎么,你只想她,不想我么?”
余众闻言,一个个哂笑不止。
圆珠立时赧然,福身请了辞,方一转步,却闻香风一阵,再是盈盈笑语。
“四太子——”
是一个艳女从帘间姗姗步入,在完颜宗弼腿上坐了,搂定他脖子,更仰脸儿娇嗔一句:“真叫吟絮好等呢!”
“罗婕妤,我比那赵佶何如啊?”
“四太子可比猛虎与神鹰。”罗吟絮扬眉,朱唇间软语轻迸,“赵老儿算什么呀?莫说是您了,就连半个国相大人也比不上!”
“你还真薄情呐。”完颜宗弼却似不喜,“哪日我死了,罗婕妤另择良木而栖,是不是也要骂我作‘瘦虎’、‘病鹰’?”
“女子重节,谁人再似郎君?”
完颜宗弼复一展颜,接着就注意到他的小珠儿还呆立在营帐正中,于是将罗吟絮轻轻赶下身去,命道:“罗婕妤,还不快把九公主请过来?”又仰饮了一大口,作长叹之声,“公主所敬的酒,才最香、最烈呀。”
“不劳婕妤了。”
圆珠只得上前,端坐席畔,与他隔开一尺,可还是被他一把揽过去,额间几将抵着完颜宗弼的唇。
又一阵酒气拂来。
“郎君喝醉了!”
“是你叫我醉了,不是酒。”这男人更近一分,凑来拨弄正对他的那一只小巧动人的赤金摩羯衔珠耳环,也不知是品赏耳环,还是借此揉捻她这花蕾似的耳垂,“九公主,这金耳坠真衬你!宫中多珍宝,想必你都见惯。但这是摩羯,‘鱼化龙’,西方样式,难得!我甫一见它,就晓得它最配得上你!不过,这耳针颇粗,戴上时吃了些苦吧?”
圆珠但觉细细麻麻地疼,不由抽了口气,眉尖微蹙,悄悄推他道:“郎君不要……”
“很痛么?”完颜宗弼多少尝到了一点乐子,与她调笑,“再痛,也没我心痛呀。九公主,犹忆初逢之时,你簪珥除尽,素面无妆。你是天性出尘、不喜粉黛,是自恃美质、不屑妆点,还是根本就不肯为本郎君打扮?‘女为悦己者容’,我送的那一支赤金南珠簪子呢,怎不见你戴?莫非——”他如生狐疑,更将她戏弄,“莫非九公主见多了富贵荣华,瞧不上我这北蛮子?”
罗吟絮俏生生侍酒:“四太子再喝一杯么?”
完颜宗弼抬手不许她多话,一边慢敲案几,一边诘问圆珠道:“与本郎君做夫妻,竟还折辱你么?”
“不、不折辱……”
“当真?”
“郎君强过那个易良卿!”圆珠如在哽咽,“真强太多了!”
灯火幽幽,泪也幽幽。
秋眸含泪泪将垂,如何不可怜?
“你,倒酒吧。”完颜宗弼正色,只将一只暗八宝纹的大银碗推去圆珠面前,“要满满一碗。”
圆珠忙提了壶梁,将酒满上。酒色胜琥珀,其香也勾人。他将碗中酒饮下一大半,以袖边抹了脸。罗吟絮来挽他一边胳膊,还把那碗内残酒捧来喝尽了,赞道:“果然好酒!”一枚唇印沾在碗沿,恰是完颜宗弼刚刚所饮之处。
“酒好,还是我好?”
“酒不及郎君之烈,郎君不及酒之浓啊。”
完颜宗弼大笑两声。
“我本以为四弟是天下难得的痴情人。”国相也笑说,“今夜一聚,你原不是‘痴情’,是‘多情’!”
“哎,看来看去,还是皇帝的女人擅风情啊!”宗望静观这游戏已久,手捻佛珠,趁而提道,“四弟啊,帝姬这般不解人意、不通风情,何不将她送来我帐中,也好与瑚云作伴?古有飞燕、合德,今便有我坐享二美!”
一闻此言,千窍百穴、气血俱滞,圆珠耳边也昏昏、隆隆地作响。她疾一抬首,死盯这完颜宗弼,一道目光欲凝,直将他望穿,又有一大颗泪珠点在颊畔了——是“芙蓉泪”,是“明珠泪”。完颜宗弼却更摆几分得意之态,悠悠而应:“这般病美人,琉璃无她透,水晶无她亮,我抱她就是抱一把骨头,怕一用力,这冰雪做的人儿就碎了、化了!”正放肆着,他强拉圆珠入怀,与她笑而耳语,“还不把你那古琴抱过来,也为我演一曲?”
他血肉虽暖,心却冷。
铮然一声,是圆珠将他腰下刀抽出一半——方及一半,她便被他猛一推开了。完颜宗弼自此怫然大怒,按刀暴起。圆珠急将一只酒卮磕碎在案边,声似迸珠,那半瓣尖锐的、寒光照水一般的琉璃片便来刺她咽喉了……
“想死?”
圆珠被完颜宗弼箍在怀中,那碎片因在她手心攥得太紧、太紧,赤血点点滴滴、淋漓而下。
“松手!”
她便大哭作声了。
“我叫你松手!”完颜宗弼在后将她腕子一拧,那碎片落在绣毯上,他真慌极、怕极,“珠儿,我们找大夫去!”
席间哗然一片。
他把圆珠横抱而起,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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