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只见尼森一手抓他,一手握着一张竖直垂下的卷轴,卷轴的边角镶嵌着粒粒宝石。
一颗血球从尼森嘴里射出,弹在卷轴上,拖出一道血迹。
埃兰一惊,是传送卷轴!
尼森一开始就没打算攻击一个巫妖,而是提前准备好了专属囚笼,不死生物在里面会被困到天荒地老,人类却可以轻易地走进走出。
一旦他们进入囚笼,触发开关,其他审判官会立刻收到通知,传送过来。就算巫妖能逃出笼子也是徒劳,等待他的还是同样的命运。
退一万步,纵使巫妖使出了逆天的法术,他也可以用传送卷轴逃之夭夭,就像上次一样。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认出了埃兰,只是那傀儡写下的文字格外刺眼,让他“爱不释手”。心中有了猜测后,一番对比下来,文字出于谁手,一目了然。
埃兰又怎会料到,毫无记忆的陈年公文信件会被人妥帖收藏,自己的字迹会被轻易认出呢?
宝石折射出各种色彩,传送卷轴吸收了血液,开始绽放光芒。
尼森胜券在握,细长脸上肌肉扭动:“活着就罢了,死了还要闹得满城风雨!等着吧,进了囚笼,再也别想出来!”
传送阵的光芒陡然大亮,结界内明晃晃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白光熄灭的时候,他们停在原地,什么也没发生。
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的加蒙德无声出现在埃兰身侧,双手拖着那张传送卷轴,现在,卷轴看上去半透明、无实体,竟是被虚化了。
尼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如遭雷劈。重剑的剑刃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原来加蒙德一早就翘了班,按照肥啾捎来的信中所说,隐身在地下大厅等待。
他现在是抄写员,城堡的结界没有拦他,地下大厅也不拦幽灵。
埃兰走哪他跟哪,一直沉默地陪伴着,目睹了战斗的全过程。
起初团长还应付得来,但看到传送卷轴那一刻,他慌了神,立刻就要现身出来,大声提醒。
一道命令突然直达他的脑海,令他战栗不止,无法显现。这个命令坚决有力,无法反抗——虚化传送卷轴!
他立刻尝试,像平时虚化正在抄写的记录那样,用意志操纵纸张,可没有效果。
他不信,急得发疯,连连尝试,连连失败。
由于距离很近,埃兰可以感知到加蒙德的位置。
眼看着传送卷轴就要生效,埃兰垂死挣扎,本能地把自己的力量转移过去。
加蒙德根本无法拒绝涌向他的磅礴力量,伸手一碰,卷轴由实转虚,来到他的手中。
这份力量过于庞大,加蒙德才刚出现,便无法维持状态,带着卷轴一同消失了。
重剑就要毫不留情地割开尼森的喉咙,一道能穿透耳膜的高音飙起:“别动手!我死了他们都得死!”
埃兰周围升腾起淡淡的黑雾,视线模糊了一分。
“谁?”
尼森气喘吁吁,双手无措:“收钱的人,家属,几十个,被我扣住了。”他之前唯一一次离开地下,为的就是这件事。得知钱丢了,尼森恼怒不已,不动声色抓了人,想着搜寻情报,兼顾充当人质。
绷带之下的两排牙齿咬得咯咯响:“放人。”
尼森举起两只胳膊,表示投降:“我这就回去——”
“不行。”
绝不能出结界,出去以后,他将面对铺天盖地的敌人。
“写信,我写信。”尼森立刻改口。
写信可以,但不能用他自己的信使。信使有一定灵智,看到主人遇难可能会去求救。
“小山雀,出来吧。”
肥啾听到呼唤,颤巍巍冒了出来,羽毛炸起,双翅捂着眼睛。
尼森转身,被剑抵着后颈,在工作台上拿起纸笔开始书写。埃兰紧紧盯着文字看,以防尼森以放人为借口发出求救信号。
书写的内容看上去规规矩矩,没有问题。
尼森一边写,嘴唇一边无声开合着。
鸟笼结界外,咕噜噜的流水声从地下深处传来,空气中逐渐有稀薄的血腥气弥漫,一开始混在污浊的空气里还不明显,后来逐渐压过其他味道,成为主宰。
地板缝隙的薄弱处,混杂着细小血丝的清水,从一个个拳头大的泉眼里汩汩流出。
最大的泉眼位于尼森平时所在的峰格内,圆形祭坛的中心。峰格里的三个炼金术士皆倒地不起,脸上爬满漆黑的符咒。
积水逐渐在地下大厅的聚集,忙碌的炼金术士们发现异常,停下手头工作,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越来越多的地面染上血红,成片成片。
积水而已,炼金术士们没多惊慌,有的站在高处观望,有的呼叫维护秩序的修士,有的干脆在任务表上一划,嚷嚷着要返回塔楼。
维护秩序的领头修士匆匆赶往长官所在的结界,和尼森的近卫碰头,发现都进不去,发消息也联系不上。
炼金术士们要求离开,几个修士一商量,反正人也跑不了,便允许他们暂时撤离。
一串串鲜红的脚印接连覆盖在走廊,蔓延向寝室塔楼的螺旋楼梯。
队伍里的一个炼金术士无缘无敌地两脚不听使唤,扑通跌倒在地。
他揉了揉扭到的脚踝,愕然发现双脚被血染红的皮肤上,有蝌蚪一样的黑色东西缓缓蠕动。
有点痒,他用手挠了一下,一整片皮肉掉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哀嚎声响彻整个走廊。
螺旋楼梯上,一个炼金术不断揉搓着双手,越揉,皮肤破溃地越厉害,诡异的符号从破口的地方不断滋生。
这双只手曾因为好奇,舀起过一个泉眼里的水。
手部的符号沿着手臂往上爬,爬上脖子、胸口,炼金术士感到窒息憋闷,毫无征兆地往后栽了下去,身后的人被撞到,狭窄的螺旋楼梯摔成一片,尖叫连连响起。
地下大厅陆续空了,连修士们都暂时离开,唯有师徒二人还在。
脚下的清水已经成了稀释的血水,不断涨高着。欧瑞阿斯不安地单脚站立,从左脚换到右脚,右脚换到左脚,两脚上绑着牛皮袋子。
“师傅,好了吗?我们也快走吧。”
师傅用油纸袋把自己层层包住,戴着大大的橡胶手套,在不同的峰格里来回忙碌,往身后的一个皮袋子里装东西。
“消除诅咒的材料还没找齐呢,要不是你没用,我也不用都靠自己,见鬼,还要准备给你用的份!”师傅气呼呼的骂了几声,弯腰挑拣。
欧瑞阿斯闭上嘴,不说话了。
结界阻隔视听,阻断水流,埃兰对外面的异常浑然不觉。
尼森一封一封不停地写,令他逐渐失去耐心。
剑刃抵得更近,埃兰威胁:“立刻写完。”
“这就好了。哈哈,哈哈哈……”
羽毛笔啪地一声折断,一道血柱猛地冲破地面的石板,不偏不倚扎进了尼森背后。
不好!
强烈的危险直觉提醒埃兰,尼森不能再留!
他急速动作,一手把信抽走,一手挥剑,剑刃无声从脖子的左侧起,右侧落。
尼森的身子背对他没有动,整个头颅向后翻转过来,血水从接缝的位置不断渗出。
埃兰心中一惊,物理攻击无效?
转过来的脸上,肌肉扭曲,原本模糊暗淡的符文印记,重新清晰,一点点往其他位置蔓延。
埃兰还没从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缓过神,尼森身体一侧的一只手臂突然向后伸出,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抬起,抓向埃兰的脖子。
战斗本能让他迅速往后闪身,堪堪避开攻击。
尼森的身体倒着扑向埃兰,埃兰抬起一脚踹出,诡异的身体飞了出去,撞塌了堆叠起来的杂物。
埃兰定下心神,却听咔嚓一声,一整条胳膊脱离了身体,从杂物堆里飞了出来。
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防备,爬满密集咒文的五指,像五根黑色的橡胶绳,紧紧缠住了埃兰绑着绷带的颈椎。
重剑滑落。
缠着绷带的双手死死往外掰着手指。如果他脆弱的颈椎断了,他可能无法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染血绷带因撕扯拉锯而逐层崩开,悬于空中的手臂抖落黑色宽袖,露出和血魔一样没有皮肤的血肉,遍布的黑色符文起初凝滞,之后渐渐流动起来,从手臂的顶端涌向手指,寻找着绷带的缝隙往里蔓延。
恍然之中,埃兰想起他曾在鲜花广场上砍掉过尼森的一条手臂。现在这条手臂明显不属于人类,不知该归类于怪物,还是炼金产物。
鲜血顺着手腕、手指流下,渐渐染透了层层绷带,渗进最后一层。
第一个咒文顺着血液碰到他的骨骼,如细小的刀尖划过,他越是想要挣脱束缚,漆黑的手指抓握得越紧。
绷带下的眼框中闪出的赤红火焰,火焰被黑雾包裹,视线越来越模糊。
隐隐约约,数道声音低低响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声音仿佛其他声音的回声,不停重复着:“来啊,美味的诅咒。”
以血液为介质的咒文躁动起来,不断吸收冒出的黑气,沿着骨骼蔓延。
埃兰如被无数钢针戳中,忍不住痛呼。
他的双手依然牢牢不放,用力撕扯被诅咒覆满的手指。
咔啦,咔啦,其中两根终于被掰断,视野因为黑气被吸收殆尽而恢复清明。
疼痛扰乱了思考能力,他看了半晌才弄明白眼前的画面。
失去一条手臂的尼森已经摆正了身体,右眼紧闭,血泪覆面。一个充满血丝的眼球在地上翻滚着,被水流越冲越远,就要冲出结界去。
张开的那只左眼怨毒地紧盯着他,剩下的右手从**的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啪地一声单手打开。
头颅脱离脖子高高仰起,盒子被倒扣在右眼上。
咔啦一声盒子坠地,尼森伸出三根手指,把从盒子里倒出的眼球一点点塞进眼眶里。
头颅低垂下来,和身子在水平方向错开一个小角度,看上去像是个手工粗劣的人偶。
对生死敏感的埃兰查觉到,他面前的已经不是活人了,也并非不死生物。感知上,像个人偶,可以被归为物质。
可尼森还在动,右眼的眼白颤抖不止,眼珠调整了几次方向后,摆正。
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看进冰蓝色的瞳孔,那里正开出七色的花纹。
强烈的危险的直觉袭来,埃兰立即关闭视觉。
疼痛阻碍了反应速度,还是慢了。
七色花纹的残影如此清晰,变幻的线条如一个精致闪亮的笼子悬于无边黑暗,从四面八方将他困住。
意识依然清醒着,提醒他上一次在囚塔的时候,同样的花纹、同样的笼子曾带来的噩梦和恐怖记忆。
诡异的笑容爬上尼森扭曲的脸,仿佛知道自己大仇得报,不留一丝遗憾的轰然倒落下去。
从地下喷出的、插在背后的血柱红得发黑,从中喷涌而出的咒文开始疯狂反噬,如同强酸一般,瞬间把他蚕食干净。
或许是幻境又一次开始起作用,又或许是另外一种痛苦正在无限滋生,和沃兹沃斯·但他林脱不了关系的诅咒符文带来的噬骨滋味已经感觉不到了。
他打开视觉,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威胁,便没去注意尼森到底怎么样了。
就像以往从没注意过的那样。
他只是缓缓走过去,坐在工作台上,双脚离地,远离地上的污水,背靠着依然散发出暖黄光芒的结界。
真实的、幻想的、扭曲的、破碎的画面交替闪过。
明媚的阳光下,贵族少爷骑着洁白的小马在青青草地上认真练习骑术,教练让他再大胆一点,骑得快一些。他认真问,这样小马会害怕吗?
神庙的后院,祭司嬷嬷低头对少年说,他以后也会参加圣洁的试炼,成为神赐者。他转身跑了,说自己想当骑士还有勇者,而不是神什么者。
庆功宴上,分团长们千里迢迢赶回来,一同举杯。不知是谁在这个时候还在讲笑话,众人刚喝了酒,笑话的包袱抖了出来,一半人都没忍住,把酒喷了出来……
有声音,有画面,甚至有温暖的感受。
是身临其境的,鲜活的,生而为人的时光。
可是为何。
这些时光。
如此短暂。
切片的疼痛硬生生把意识往现实拉扯,细碎的断裂声在身下响起。
这该死的。
见鬼的。
早不来玩不来的净化魔法。
结界把外面的情景挡住了,施法者不知是在远处,还是就在外面等着他。尼森是怎么找来帮手的?算了,他不想思考这个。
这一次,他已经有了抵制幻境的能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将幻境完全丢弃,不比丢到一张废纸更难。
毕竟灵魂未受波及,精神魔法对他大打折扣。
是他自己,不愿意离开见到的一切。
是他自己,想在另外的时空中沉溺,忘掉现在的自己。
净化魔法隔几秒种袭来一道,让他分心、难受。
真烦人。
真烦人。
真烦人!
他不想去感知施法者的位置,那会让他立刻清醒。
双手动了起来,重剑举起,像无数次劈开死神地界的石块一样,敲碎地板。
碎石飞蹦,血花飞溅,地基被砸穿,深红的、浸泡在血水中的土壤露了出来。
几乎是凭着本能,埃兰沉了下去,游进了密道的结界内。
这里是小小的避难所,亲切,安心,净化魔法在这里成了微不足道的风。
埃兰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哀求着幻境快点回来,好让自己继续沉浸在梦里。
回来吧。
回来吧。
回来吧。
密道内的空气焕然一新,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断断续续的、时而被撕开又合拢的画面中,一个身披秘银重甲的骑士,在密道里往前走了两步,停下。
骑士拔出背后的重剑,在墙壁上试探着戳了戳,之后回过头来,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询问。
头盔只留一道缝隙,看不见脸,但那是谁,毫无疑问。
另一个骑士身穿几乎同样的秘银重甲,一手拿着头盔,一手提剑,跟了上去。
他有着蓬松的、深灰色的头发,和一双清澈的、淡灰色的眼睛,眼睛里有一点疑惑,还有一点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囚笼2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