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兰发觉，眼前所见，来自后面骑士的视野。

与之前的画面不同，这些所见并非回忆。既然对画面毫无印象，自然也无法得知视野主人——也就是他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看见自己追上了前面的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掩藏不住的喜悦。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这儿？那份报告是你很久之前提交的吧，两年前？三年前？”

前面的骑士略顿了顿脚步，没回头：“五年前。”

果然是副团长的声音。

久违的清澈声线被面甲阻隔，听上去有点闷。

后面的骑士抓了抓蓬松的头发，本来就不怎么整齐的灰发更乱了一点。他嘶了一声，说道：“五年吗？那么久了，亏你还记得。”

“你不是也记得。”米耀答得很快，往前走得也很快。

埃兰又追了上去，轻笑着说：“嘿，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默契。”

米耀没说话，在前面一处停下，仔细查看密道的墙壁。

轻笑的尾巴变成干笑，埃兰假装咳嗽了一下。

他刚才走得快，见米耀停下，赶紧刹住脚，没成想左脚刚好踩到右脚上，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好在抱着头盔的手肘及时撑住了近处的墙壁。

米耀转头：“你不会喝醉了吧？路都走不稳。”

埃兰抬起手臂嗅了嗅：“是吗？每个人都要敬我一杯月光酒，我也不好拒绝啊。这就是喝醉了？我怎么觉得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秘银头盔对着他看了一阵，最后给出结论：“不像。而且你从来也不会喝醉。”

副团长托起自己的下巴，沉吟片刻，猜测：“刚进阶成功，灵性爆棚，控制不稳定？”

听他这么说，团长抬手把重剑点亮，银色的花纹淡淡浮现，光辉温和：“灵性是很充沛，但也没爆啊，很稳定。”

花纹褪去，埃兰嘿嘿一笑：“我状态好得不得了，不用担心，你继续找。”

画面和声音是破碎的，中断的地方留下漆黑和寂静。

巫妖坐在密道，默默忍受着符咒侵蚀的痛苦和幻境的劣质条件。

较长的一段黑暗过后，七彩的笼子隐隐勾勒出轮廓，画面重新出现。

两人在密道的一处位置站定，埃兰往后退开几步，看着米耀重剑上的灵性蔓延至墙壁，在上面画出三个嵌套的方形，又在方形里画了几个窄窄的椭圆。

一扇由发光的线条组成的拱门出现在了墙壁上，拱门的样式古朴华丽，三个方形变成了三重精致的门框，层层波浪条纹缠绕其上；几个椭圆描绘的原来是一朵睡莲，七片花瓣盛开，静卧于拱门中央。

“请吧。”米耀收剑，自然接过埃兰手里的剑和头盔，往拱门一侧退开。

画面中，戴着秘银手甲的手臂伸出，五指张开，以手抚花，灵性光芒从指尖流向花瓣，整个拱门逐渐变得朦胧虚幻。

“居然是真的！”埃兰喃喃道。

传送门准备就绪，埃兰收手，接回头盔扣在头上，边调整位置边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等下我先进去，你留在外面。”

灵巧的身形动如脱兔，微风一般穿过传送门，米耀的声音传来：“还是我先吧。”

画面又黑了。

巫妖等了又等，等得阴森苍茫的气息在周身滋生，融入痛觉，等得符咒侵蚀的感觉清晰难忍。

嘶，该死的诅咒。

他站起来，把头在墙壁上狠狠撞了一下，以求用撞击的疼代替侵蚀的痛。

絮絮叨叨的低声呢喃响起，巫妖让心神从幻境中抽离。

符咒，众多交叠的声音，这些都和沃兹沃斯·但他林脱离不了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说回来，他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幻境自动生成的画面？应该不是，之前幻境生成的画面很乱，只有毫无意义的色块和形状。

是未来？

未来……

未来是什么，埃兰自嘲一笑，什么每日笑话。

是梦境？

如果真是他曾经做过的梦，画面和声音未免也太过真实。

他想起了在死神石滩看到的纸页，那些署名埃兰的口供，描写的就是城堡下的密道，他和副团长在一起。

所以，画面是裁判团塞到他意识里的罪证？

如果是这样，裁判团的能力也太恐怖了，编的东西足以让任何人相信，包括他自己。

思绪纷乱之际，囚笼的彩光亮起，断续的画面出现。

他看见自己举剑戒备，迈步踏入传送门中。

场景刚转换完毕，一道结界便套在了他的盔甲上，散发出朦胧的暖光。巫妖身临其境，虽然感受不到恒温结界的提供的温暖，但身上的疼痛似乎好受了一点。

“谢了。”

目中所见，冰天雪地。

脚下是无边无际的大小浮冰，整片反射着雪亮的光，将浮冰间隙深蓝近黑的水域照得明晃发亮。

这里原本很冷吧。

前面的骑士套着一模一样的恒温结界，脚步轻快，正沿着一个确定的方向走走跳跳，笔直往前。

后面骑士的视角走走停停，左顾右盼，距离拉来的时候，再小跑着追上一段。

走了十来分钟，两排冰柱从水中冒出，冰柱的两侧距离很宽，搭建成了一个仿佛是为巨人通过的蜿蜒走廊。

透亮的深蓝色冰柱一人合抱粗细，往下深不见底，往上高不见顶。冰柱上的浮雕有人像，有花卉，有建筑，样式复古而精美，埃兰听见自己不住啧啧惊叹。

走廊的尽头，浮冰连成一片，光滑整洁一如最奢侈的大理石地板，透明一如最高级的深蓝色宝石。

浮冰的尽头是九阶一人宽、不到膝盖高的阶梯，阶梯顶端伫立着冰铸的对开巨门，巍峨的宫殿只见一个立面，左右和顶端淹没在白蒙蒙的雾气里。

巨门和冰柱一样通体深蓝，门上的浮雕尽是不规则的形状。视线贴近巨门左看右看，没看出所以然。

米耀站在阶梯上，喊埃兰过去。

埃兰闻声，哒哒跑到他身边。这时再往前面看，才发现那些不规则的形状其实组成了一片云海。大团小团的云虽然是用冰做成的浮雕，但看起来轻盈缥缈，如在万丈高空之上。

或单薄或厚重的云团里，不时有一两朵小小的睡莲安卧，这些睡莲没有叶子只有花，都盛开着七个花瓣。

埃兰沉浸在那些云和那些花中，幻境外的呢喃却逐渐响亮嘈杂，生生打断着他得思绪，意志力艰难地忽视了那些声音一阵，直到画面又黑了下去。

男女老少的许多声音陷入一团乱哄哄地叫嚷，巫妖捂着并不存在的耳朵，这些声音不减分毫。

“啊，啊，怎么还没出去，人家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盖过了别的声音，从众多声音里脱颖而出。

女子刚说完，另一个声音紧跟着凸显出来，一个暴躁的老男人说：“闭嘴吧，不怕被宿主发现吗？”

“怕什么怕，一阶骷髅小怪能奈我何？你们快点，磨磨蹭蹭的，我的咒文都刻完了，我看是谁在拖后腿。”新的声音，是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子，他说完立刻开始骂骂咧咧。

“哼，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之前的老男人火爆脾气上来了，开始和上一个声音对骂。

“呜呜呜，你们不要吵了，我的咒文画错了，呜呜——”小女孩在哭。

这句话一出，几十道声音同时提高了音量，指责谩骂瞬间沸腾。

“呜呜呜，呜呜呜。”更多的哭声响起，更多的谩骂出现。

巫妖紧紧捂着耳朵，烦乱地摇晃，这些声音好像是从他脑海里发出来的，震得脑壳阵阵抽痛。

意识紧紧抓着关键词不放，费力思考：……宿主……出去……

这些声音和召唤沃兹沃斯·但他林时听到的一样，按照师傅的说法，但他林为召唤自己做过准备，所以他们才会在召唤空间相见。

这么说，已经成了亡灵的巫妖，趁机缠上了他这个召唤者，要利用他复活？

如果这是真的，一旦那位成功复活，曾经的天灾再次出现，血腥动乱一定会再次发生，之后便是毁灭的城市和无尽的瘟疫，无数人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画面在这个时候重开了，他又看到了两个骑士。

他们坐在台阶上，看样子是在谈话，又或者是在争吵什么。

杂乱的噪声根本没办法屏蔽，幻境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埃兰此时也无心再听。

还要多久，还要什么步骤，天灾巫妖就会借他复活？

决不能，他不允许。

埃兰试着用巫妖之力驱散还在悄然蔓延的符咒，但毫无作用。

能召唤的灵都召集过来了，不多，估计是尼森的实验品，什么也做不了。

“死神！”埃兰蹦起来，在噪音中大声呼唤，一遍又一遍，没有回答。

没办法。

他拆开一只手上的绷带，张开修长的五指。

黑暗视觉中，有一半以上的面积已经被符咒覆盖，新的符咒还在不断滋生，如千足黑虫摇摆着纠结的细脚，往尚未被沾染的地方蠕动。

一道平静的男声出现，声音不大，但足以盖过其他所有声音：“不要吵，加快速度。”

其他声音立刻降低音量，变成一团扰人的蚊蝇嗡嗡声。

这道男声他记得，就是这个声音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给了他没听清楚的答案。

“但他林。”埃兰咬着牙说，他很想和这个罪魁祸首对话。

男声没有回答。

埃兰想到，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还有一次召唤机会。被召唤者没有意识，问什么答什么，他太需要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想到这里，他扶墙起身，只觉黑暗视觉被干扰，视线一团模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两团灵魂之火已经被裹上了沉重的黑气。

视听觉都被干扰，好在，他还有感知力。

感知开启。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偌大的城堡里居然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师徒二人现在如何了？

再次搜索，城堡中的确没有活人。死人有不少，还有不死生物。

先定位吧。感知找到了四个造型独特的腐尸，平躺着排成一排，和其他不死生物的状态不同，埃兰回忆起，这是之前用来引发混乱的那几个实验品，又或许是另换上的。

总之位置是没错的。朝着那里，埃兰离开密道。

意外的，没有净化魔法袭来。看来，光明人员找不到他，暂时离开了。

密道离地下大厅不远，埃兰游了几下，钻出地面，略有粘滞的水流立刻覆盖了他的半个小腿，刺鼻的血腥味儿呛得他作呕。

地下大厅发了水灾？或许不是水，而是别的什么……地面被淹没，魔法阵要换个地方画了。

忍受着痛苦、噪声，埃兰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了师徒二人的峰格。

通过一个位置之后，地上的水流突然消失，血腥味儿骤减。

视线太模糊，只能隐约看到鸟笼结界的暖光，他为什么能进来？

没精力多想，他摸到师傅的工作台，万幸，大小瓶罐还原封未动的摆在之前的位置。

凭借触感、嗅觉和模糊的视线，绘制魔法阵的材料被一一调配出来。

大致清理了地面，埃兰开始画魔法阵，一面画，一面在还算可以忍受的嘈杂中，分神查看起幻境。

错过了一段对话后，画面中的两人已经双双站了起来。

骑士埃兰的两只手搭在米耀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能这么做，这太冒险了。”

米耀双手往外一撑，挥开他的手，往后倒退了一步：“形势所迫，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还有，你不觉得五年才提高一阶，有些慢了么。”

被问到的人又抓了抓头发，支吾着说：

“我……那个时候，没钱骑士团就要解散了。不过现在我们有钱了，金融业务也稳定了，不需要再耽搁什么。嗯，还有战争……这样吧，等战争结束，我就全心全意升阶——”

米耀一动不动，像是在认真听着，末了，他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一些：“嗯，我都知道。”

他转身，用剑指向冰铸巨门：“现在说的是我的试炼，不需要耽搁。你已经五阶，足够进入神殿了。”

重剑一路往上，指向巨门中央：“神殿是我主亲自建造的。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守护神吗？”

画面的视线移动，定在了重剑所指的那朵最大的睡莲上，视线的主人停了片刻，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和你商量，我是你的团长，这是命令。”

沉默。

半晌，重剑落下，米耀缓缓开口：“恕难从命。甘愿受罚。”

视线三百六十度转起了圈圈，最后停住，往米耀身前跨了一步：“那我们打一架吧。谁赢了听谁的。”

“你？”

“要和我决斗？”

米耀歪头，头盔缝隙下眼睛明亮，正闪着疑惑的光。

埃兰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明显愣了一下。

最后，团长干咳一声，用正式而没底气的声音说：“决斗，不开法力。”

米耀：你不觉得这么多天才更一章，有些慢了么

小骑士吓：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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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囚笼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