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席中央,头戴三重冠冕的大审判官神情肃穆,镇定自若,在座椅上岿然不动。
其余六个覆着黑色面具的审判官,在混乱出现后即刻行动,其中二人涂抹飞行油膏,从高处俯冲下来,另外三个快速走下坐席,挥舞权杖驱逐幽灵,往祭坛的方向靠近。
剩下一人站立起身,一束阳光穿过晦暗的天空落在他头顶,随着咒文的吟诵,大范围的净化术层层铺开,广场上的幽灵们纷纷四散奔逃。
净化术扫过祭坛上的埃兰,他头一次感受到被净化是什么感觉,那是全身被撕扯的痛感,让骨头裂开细小的缝,咬咬牙,还可以忍受。
在审判官眼里,卸下法师斗篷的埃兰不过是一具骷髅,一个不死生物,一个亡灵法师的小把戏。
一个如此弱小的东西,居然如此嚣张,当着王室贵族的面,让裁判团颜面尽失。
控制它,一道精神魔法足够了。
离开座位的五个审判官包围过来,同时举起手里的权杖,发出五道精神攻击。
埃兰连忙抬头,从短袍的口袋里抽出一个纸筒按了一下。
五道精神魔法同时命中,埃兰没有闪躲,他知道自己再怎么躲,也躲不开裁判团最擅长的攻击。
现在他的灵魂不知道有多少在死神手里,精神魔法既然攻击不到命匣,那么——
嗖——
一个光点从埃兰的手骨里向上蹿出,升空,在阴沉惨淡的天幕下炸开一朵小小的烟花。
噼啪噼啪,各色光点闪了闪就消失了。
烟花在埃兰眼里却是缓慢而盛大的,层层叠叠,而那不过是中了精神魔法后,迟缓的意识上叠加的虚幻重影。
重影很快聚在了一起,迟缓的思绪一下子顺畅。
精神魔法既然攻击不到命匣,那么他或许能承受得住。
果然如此。
审判官们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头骨上的两个空洞,见他一动不动,皆以为已经得手。
他们的注意力被天上的异象吸引,抬头凝视烟花散尽后,整个被乌云覆盖的天空。
头顶那一块乌云好像活了,一面以可见的速度下沉,一面翻滚搅动,发出令人作呕的粘稠回声。
观众高台上,仅有的几个看客此刻也耐不住了,以各自的方式飞快逃离了现场。
审判官们都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那三个不久前亲自站在塔顶、参与了召唤仪式的审判官皆是大为诧异,不约而同看向大审判官的位置——那里,冠冕并没有点亮。
腥臭的泥点滴滴答答开始落下,参与过仪式的三人下意识往后退,远离放出烟花的埃兰,被自己得出的推论惊吓到——居然是这个不死生物召唤出了“邪魔”!
以他们的能力,被盯上后根本无法摆脱追捕,那个精灵又会飞,跑得又快,结果如何?
另外两人也被恐慌感染,求助般望向大审判官。
端坐高处的大审判官成了距离“邪魔”最近的一个,依然镇定不动。
冷汗混合着大颗泥浆,淌下他逐渐扭曲的面孔。
别看他,他能怎么办?
那个古怪的魔法师出现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发现事情不对,想发消息,信使却怎么也召唤不出来,直到他看清半透明的臭鼬杵着尾巴,被钉在那家伙脚下了,他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再仔细一看,更不得了,信使头上那是什么!怎么看怎么像那封给神秘人物的密信,漆黑的信纸格外扎眼,就那么摊开着,这要是被王室知道了,他有几百条命也得没了。
好在王室的人急着离开,顾不上那些信,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再接下来,信使终于回来了,他立刻给真正的大审判官发口信,一封,一封,又一封。
极遥远处的大审判官终于被【重要】【紧急】【加急】【十万火急】的消息扰的不胜其烦,大致了解情况,尤其是知道了天上的异变以后,表情飞速在脸上变换了几下,寄了回信。
高座上的“大审判官”收到回信,喜!是能救命的多人传送卷轴。
忧!他脑子一团乱,忘了操作步骤,情急之下一把将卷轴掷了下去。
净化审判官和其余人汇合,六人看到镶嵌着一颗颗钻石的传送卷轴飘下,眼睛同时亮了。其中一个接住卷轴,迅速割破手指按了血迹。
六人站在一起,一人拉着一人,离埃兰最近的审判官在传送前的最后时刻,一把抓住埃兰的胳膊,想把他也带走。
埃兰思维清楚,身子骨却异常沉重,好像生锈了一般难以驱使。
卷轴启动,审判官的身体开始虚化,埃兰铆足了所有力气,从背后拔出重剑,挥出速度不快却力道十足的一剑。
速度不快,就是慢了。
咔嚓,仅有一条扯着埃兰的手臂被坎了下来,啊地一声凄厉惨叫也被传送走,声音戛然而止。
埃兰收回重剑,背在身后。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尼森。
雨点停了,五彩斑斓的光没有出现。
隆隆雷鸣突然炸响,云泥回缩,消失。
埃兰到底是赌赢了。
他一个如此弱小的不死生物,全无可能在裁判团的全体高层面前存活。
在离开囚塔之前,他在石灰的粉末里找到了召唤者的残渣,试着和他们的灵对话,简单沟通以后,要求他们以灵体的形式举行一次召唤仪式。
仪式必须准备大量祭品,他当然没有,埃兰也不想真的让“邪魔”出来吃人,如果能显露一小会,一小部分,应该足够了。
最顺利的计划是,在幽灵制造的混乱中,他浑水摸鱼救人。如果幽灵不足以支撑那么多时间,就让邪魔吸引一下注意力。
他赌“邪魔”会出来,因为他设定了一个极具诱惑的目标——他自己。
埃兰抬头望天,怎么,刚吃下去,被迫吐出来,再次叫你来,还来么?
愤怒的“邪魔”咆哮过后,不得不钻进只开了不到十分之一秒的空间裂缝,再不回去可就要被制裁了,可恶的死神!
还有这个,用残缺的仪式勾他出现,不明所以,又立刻让他离开的可恶的渣滓。
等着吧,别让我找到你,我记住你了——
挑衅者!
埃兰从平静的天空收回视线,环视左右,广场的人群已经疏散一空,幽灵们也散了,魔女们把火柱上的骑士放在地上,并没有带走他们。
埃兰再次感知,他们都还活着。他挨个背起下属们,放在一处。
还有一个家伙埃兰不得不在意。
大审判官一个人滑稽地坐在高台上,瑟瑟发抖。你们怎么都走了,怎么不带上我……他害怕地发抖,天上有怪物,地上有背着巨剑的魔法师,他动都动不了,更别说爬下又细又高的基座了。
埃兰轻跳过去,挥剑砍断装饰着金箔的木石基座,上面的人哎呦一声从十来米高的地方栽下来,冠冕砸在地上,一分为三,大大小小的宝石掉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重剑抵在这人的脖子上,埃兰差点一剑挥下去。
骑士团守则不合时宜地在他心中响起,他对自己感到一阵愤怒,这个时候居然还会手软。
他已经听到,广场东南西北四条大道上,同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你是谁?”他只问这一个问题,只等一句答案。
“别,求求您大人,我是个,剧场演出,演员——”大审判官威严的面容不复存在,埃兰看到的是一双写满哀求的墨绿色眼睛。
“滚。”埃兰打断他的废话,快速转身,替身演员屁滚尿流地跑了。
埃兰把手伸进衣服,抽出左右肋骨里装着的一大一小两张传送卷轴。
这是骑士团王都分部仅有的两张卷轴,一个最多传十人,一个最多传五人,外表朴实,价值千金。
上午他离开囚塔回分部的时候,顺利拿到了卷轴,准备好了和亡灵们约定用的烟花,烟花一开,召唤仪式启动。
埃兰离开分部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分部外侧多了一道结界,把查封财务的人员拦在了外面。这道结界很坚固,或许是骑士们临走前合力加上的。
奇怪的是,结界的通行许可应该是针对生前的他,他都成了不死生物,怎么还能放他进去?
当下,他动作麻利地涂抹血液,念出咒文,十二人一齐传送,干净利落地消失了。
光明骑士团大团长姗姗来迟,和前来维护秩序的光明骑士、王城护卫、以及前来净化幽灵的光明祭祀们一起,面对着空无一人、空无一灵、鲜花凋零的鲜花广场,陷入沉默。
*
这一天是苏里帝国光明历874年,七月,第十四日。
普罗泰行省各处,天空阴霾,空气闷热潮湿,没有一丝风。
行省内,二十二座大城小城,各处乡村,人心惶惶。
普罗城中心,七层高的守护神主神庙外,乌泱泱的人群挤满了平缓洁白的大理石台阶。
这里没有高声的叫喊,没有嘶吼,没有义愤填膺的诅咒,只有一片混乱的嗡嗡声。
阶梯的高处站立着几个年轻男女祭祀,他们不断加护着柔软如海绵的结界,阻碍人群再往前走一步。
年轻祭司们频频回头看向神庙,等待指令,不知眼下该怎么做才好。
关于骑士团的各种谣言是从昨天下午开始爆发式传播的,起初大多数人根本不信。
人们听着骑士团的故事长大,又在生动的叙述中,把故事传给下一代,那些与故事格格不入的邪恶字眼,过于突兀,反而让他们感到被侮辱的愤怒。
今天,裁判团判决书的副本传来,纷纷雪片般降落在普罗泰行省。
质疑,动摇,怀疑,摇摆,焦虑,绝望……
竟没人知道什么是真的,该如何是好。
或许神知道。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神庙外侧。
神庙中,十来个高阶祭祀全部到场,他们没来得及换上正式着装,不安地坐在两侧雪白的高背椅上。
守护神至高的仆人,多林大祭司,正坐在神坛左侧的第一个位置,在三个助手的协助下,频繁地收发信件,大气宽敞的大厅内,幽灵信使们飞进飞出,带来王都的最新消息。
大祭司接近百岁,苍苍银发挽成发髻,她不曾刻意修饰眼角和嘴角的皱纹,但看上去不到半百年龄。那双一向坚定矍铄的眼睛里,此刻却染上了迷茫。
“全员不知去向。”最新的消息上写着,他们去了哪里?她想到了什么,不由瞳孔一缩。
几个心跳以后,人群中突然爆发出骚动。
十来个狼狈不堪的身影凭空出现,倒在了正门前的空地上,距离最近的民众不到一米远。
中央位置那个人,不,那是个鬼——
妈呀!
接连受到惊吓的民众抱头往后撤,后面没看到的又挤上来。
有人认出了普罗泰的分团长,人群再次躁动,挤得动弹不得。
神庙的核心位置不允许使用空间魔法,埃兰最多只能传送到这里。他没想到眼下会是这样的情景。
三个年轻祭祀立刻跑了过来,看清他的样子后,猛吸一口气,止住脚步,不再靠近。
大祭司及时出现在门口,除了召唤“邪魔”那一段,她对鲜花广场上幽灵和不死生物的出场已经有所了解。
她刚要说话,突然看进埃兰的眼眶,极短地楞了一下。
埃兰也看到了她。太好了,祭祀嬷嬷在。埃兰先开口,恳求道:“救救他们。”
大祭司转过头不再看他,对着人群郑重地高声说道:“第三骑士团十恶不赦,和守护神庙绝无关系。把他们抓起来,通知裁判团前来拿人。今日神庙拒绝来客,关门。”
说完,几个祭祀迅速把地上的人抬起,押着毫无反抗的骷髅,进了神庙。
大门碰一声关闭,神庙外,海绵般柔软的结界推着人群缓缓后退,将神庙周围肃清。
埃兰万万没想到祭祀嬷嬷会这么做,冷冷想着,如果这里不行,还有哪里能找到治疗师?
守护神的信徒主攻两个方向,一个是结界,另一个就是治疗。整个帝国最好的治疗师,就是这里的祭祀。
或许是精神魔法的余韵未退,他再次感到一阵恍惚,差点绊倒。
祭司们想也不想,就要把人往关押室里抬。
走在最前面的大祭司顿住脚步,愤然转身,大声斥责:“都干什么!没长眼睛,认不出人!还不赶紧治疗!”
祭司们极少见温和的多林大祭司发脾气,不由瑟缩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飞快安排人手,点亮治疗光团,来回奔跑拿出药瓶救治病人,同时尽量忽视那个怪异的不死生物。
埃兰紧张的神经得以舒缓,轻微的虚脱过后,他由大祭司陪着,把每个人的状态检查了一遍。
有几个身体重伤,看样子能挽救回来。几个中了精神魔法,有办法可以缓解。
“啊!他醒了!”有个声音说。
埃兰立刻起身奔了过去。
衣服已被敞开、累累伤痕暴露无疑的总事务官挣扎着,张开浑浊的眼睛,拉住埃兰苍白的手骨,气若游丝地说:“大团长……我都看到了……”
“先不要讲话了。祭祀嬷嬷,他怎么样。”埃兰焦虑地扭头问,他不是治疗师,醒了是好事吧?
“我们会全力救治的。”祭祀嬷嬷声音沙哑,埃兰点头,把加蒙德交给治疗师们。
听到对话,得知不死生物身份的几个治疗师先是惊讶,接着默默不语,各自消化着难以置信消息。
情况稍稳定后,大祭司安排治疗师和病人进入地下密室,恢复大厅外观。
裁判团怕是就要来搜查了。
她已经准备好了理由——我们把犯人关押之后,他们又彻底消失了,和来的时候一样。
守护神殿的密室都不大,但数量不少,分散在错综复杂的地下室体系里。密室外是古老的结界,裁判团的人轻易发现不了。
埃兰独自分到一间小密室,密室不亮也不暗,上下左右的墙体自动散发着一种清冷的银光。
这里没有床,他躺在微凉平整的地面上,疲倦越来越沉重。
多林大祭司悄无声息地进来。
埃兰起身靠在光滑的墙上,低声说:“祭祀嬷嬷,您一开始就认出我了,怎么做到的?”
他还留着儿时的称呼,大祭司也不见怪。
“这不难。”大祭司两只手搅在一起,皱眉叹息,“你又是怎么回事?本来,裁判团的疯子说的我都不信,可是……”
在多林的指示下,一个鸟型信使出现,丢出一页页信件。
埃兰捡起来看了看,是裁判团的审判书,上面无非是那些,黑魔法,怪物,邪恶……
“我今天才成了这副样子,说出来您信吗。”埃兰的声音带上了疲惫。
大祭司不置可否。
邪恶的存在切切实实在她眼前,鲜花广场上发生的一切也不会是假,她不再像之前那么笃定了。
“不会连米耀都是——”
埃兰打断她,不想听她的形容。
“米耀他,是精灵,哦,不是今天广场上的那个。抱歉,隐瞒了你们所有人,这么久。”
祭祀嬷嬷熟悉的声音让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时光,那个时候他们才多大啊,一起负担着这么沉重的秘密,一隐瞒就是十来年,曾经关爱过他们的长辈会怎么看呢?
他听见自己轻柔地下了逐客令:“请让我休息一下,我太累了,再次抱歉,稍后再谈。”
大祭司如来时悄无声息走出密室,眉头越拧越重,守护神庙风雨飘摇,过去的宁静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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