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界的两端

睡眠这道古老的魔咒,就连不死生物也不能抗拒。

意识由朦胧变清醒的时候,埃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身处一片开阔无垠的地带,头顶不再是天空,而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底部。

暗红的岩浆在杂乱的沟渠里蠕动,橙黄或白亮的岩浆溪流在夹缝里弯弯曲曲地肆意流淌。

这个底部看着无穷高远,又异常沉重,摇摇欲坠,像一口盛满滚烫岩浆的大锅,底端因不堪内部重量和热度而开裂,不是要彻底崩解,就是要囫囵砸下来。

锅底之下是一片荒滩,由大小不等的深色碎石叠成。荒滩广袤无边,分不出方向,看不到尽头,像另一个星球荒凉的地表。

锅底和荒滩之间唯有黑暗,正是这片不染任何光亮和色彩的虚无,让埃兰把上方和身下认作了两个世界。

他摊开手脚躺着,和在密室中睡去的时候一样,身上是那几层人类的衣服,浅褐色,样子简单,系着一条皮腰带。米耀的重剑就在身边。

这是什么地方?他正想着——

咚。

一个小布袋从头顶一尺高的空气里出现,砸在了他的头骨上。

埃兰坐起身,打开小布袋,里面有一张字条。

“敲碎石块,计数清零放你回去。”

巴掌大的字条上是他不曾见过、但轻易能够看懂的文字,读完后自动被几乎看不到的细小火焰燃烧掉了。

同时,一个荧光蓝的数字显示在了视野靠上的位置,随着他视线移动:1834。

埃兰有所了悟。他在释放幽灵的时候,曾一遍遍默念自己愿意付出代价。那么,这就是代价了。

印象里,他释放的幽灵数量一千出头,按一个一分计算,剩下的八百分大概出自通灵和控制那十来个参加召唤仪式的修士。另外,少数幽灵明显比普通幽灵强大,这样的幽灵或许分数多一些?

下次遇到死神的时候,详细了解一下吧。话说回来,怎么能见到那位也是个问题。

埃兰看看脚下,要敲碎的是这些,还是某种特殊的?仔细看得话,每个石块的大小、颜色、质地,甚至花纹都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颜色暗沉,毫无光泽。

他蹲着挑了一个最小最轻的,只鹅卵石那么大,放在另一块脸盆大小的平整石块上,捏紧拳头,对着拳头假装呵一口气,高举之后猛砸下去。

哗啦。

鹅卵石纹丝未动,一只手大大小小二十来骨头全散架了。

好在没断。

意念转动,这些骨头又拼了回来。埃兰弄明白一点,这些骨头似乎连接的不怎么结实,容易散架。

没有别的工具,埃兰拾起米耀的重剑,盘腿放到双膝之上。

这把剑的外观是骑士团的标配,十字握柄,一米多长,巴掌宽,剑身通体覆着一层秘银。

秘银,神秘美丽,坚固而轻,在锻造的时候自然形成独一无二的花纹,在不同的光源下,花纹的颜色和样式还会变化。

然而这只是装饰,骑士团的重剑和装备之所以重,是因为它们的核心是另一种金属,这种金属无法开采,不知出处,密度大,颜色暗,在炼金术士的手稿中被叫做沉银,而在守护神庙,则被叫做——月银。

月银自然无惧岩石。

守护骑士在战场上有一招,无论脚下是什么样的地面,双手举剑扎下去,以剑为中心撑开结界,剑不倒,结界不收。

来吧。

埃兰把鹅卵石扫开,摆好姿势,对准平整的石面,稳稳地竖直挥下。

铿锵一声,巨大的反冲力回到手腕、手臂和后背,埃兰稳住身体,重剑并未如他想象地那般扎进去,只是在石面上划下一道银色的痕迹。

眼前的数字,更是一动不动。呼,这份工作比他想象的要难。

埃兰不甘心地试了许多不同样式的石头,结果大同小异。他又变化策略,专心对准其中一块,一斩接一斩。

或许是由于一刻不停的重复工作能够暂时忘记负罪感,或许是一点点痕迹终于变多了一厘米又一厘米,他竟然乐此不疲,忘记了时间一般,把一块小石头劈砍成了两半。

又是一段麻木的重复,两半成了四半。

叮~

微微一声轻响,眼前的数字轻跳了一下,减少了一,还有1833。

这里没有能够显示时间的事物,以埃兰的感觉,应该至少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如果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一致,等把这些分数清零的时候,好几年已经过去,外面早已物是人非,而他能动用的力量,辛劳几年换来的力量,不足以对付任何一个审判官有实力的手下。

继续和死神谈判吧!

在一望无垠的空旷,他的心声格外响亮,他听见自己大声说,嗨,看不懂的契约哪有不吭人的。

又是几天几夜,数字轻跳,1830。

埃兰坐下来缓口气,他虽然没有呼吸心跳,但却有这些生命特征并没有消失的错觉。

就比如现在,他觉得自己头上有汗,想擦一擦。

他在口袋里一摸,真有个东西,是一张信纸。

埃兰仔细思考了一下,是哪个信使偷偷塞给他的吗?对了,是祭司嬷嬷的信使,往密室里撒了一地他的罪证。

他不屑看这些东西,眼角却还是不自觉瞟了一下。在这个地方待久了,干什么都会比砍石头有趣一点。

这张纸上用的不是那种加黑加粗的官方字样,而是半倾斜的细密小字。埃兰看了几眼,内容是第一人称的一些口述。

“我们就是这样背叛了光明神,背弃了守护神,……”

胡。说。八。道。

……

“我当然知道米耀是谁,从小就知道……”

看到这一句,埃兰突然警觉起来,这是谁的口供?信纸的最下方有一行小字,“大团长埃兰口述。”

埃兰瞳孔震惊,如果他有的话。

这是他自己说的,那天,当着许多人的面?他都不记得了,应该是被操控后按照审判官的剧本念出来的。他和米耀从小认识,这一点不难查到。

埃兰又飞快往下看了两行,说他们成为了骑士云云,直到他看到一行字。

“本部的地下有一间密室,我和米耀每一晚都会去那里。我爱他,我要他……”

***!****!

埃兰喧嚣的心声破口大骂,在四周隆隆作响,身体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信纸几下被撕成碎块。

裁判团的疯子真是什么谣言都敢乱造,他现在就要出去,立刻把他们杀个干净,再把他们肮脏的灵魂粉碎,丢进头上的大锅里煮上一万年。

还有那些信纸,一张、一行、一个字也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是什么来着,是对死者的亵渎!

他的心声在咆哮,回荡,头顶的大锅似乎也感应到了,活跃起来,像是火山终于要发怒了。

一颗流星划过空虚黑暗,降落在远处。

埃兰提起剑往那个方向飞跑过去,陨石很显眼,在一片黯淡的深色中染着明亮的赤红,除此之外,它和这里大大小小的石头没多大区别。

埃兰顺着心中的怒意一剑斩下,陨石立刻崩解成无数发着红光的细碎颗粒,每一粒都带着炽热的温度,打在身上的那些让他有被热油迸溅到的灼伤感。

叮~

1830->1829。

很好,只要有更多陨石,他很快就能出去了。

埃兰拖着剑在荒野急速奔跑,希望有更多的流星,更多更多。

荒野之大,无穷无尽,累到虚脱的奔跑让他缓缓冷却下来,除了偶尔找到的几颗落单的流星,收获不大,时间不知不觉又往后划过了几天。

呼。

埃兰摊开一个大字摆在地上,彻底冷静。

为什么,那一行字要一刻不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甩都甩不掉。

他不曾觉得自己对副团长有超过友谊和同伴的感情,可是看了那些剧本上的台词,还是被狠狠刺了一下。

本部的地下有密室吗?他怎么不知道……

他突然觉得好笑,自己这是怎么了。或许是,亲自救了分团长们,却救不了米耀的难受吧。

埃兰用一只手遮着眼眶,如果他能,他大概是哭了。

他不知自己一动不动躺了多久,一边的天空突然亮得耀眼,那是一场流星雨。

*

在那口锅的上面的上面,在世界的另一端,比天空更高远的地方,是神的国度。

比神国更高远的地方,是精灵的花园。

一支清新欢快的清晨鸣奏曲,由十二个男女精灵在一面巨大的竖琴上共同演奏,他们挥舞着翅膀来回翩跹,如同在随着节拍起舞,乐声在他们指尖流溢而出,在占地广袤的花园里回荡。

竖琴的琴弦一根根纤细如丝,明亮如金,从花园边界的泥土中冒出,延伸上无尽远端。琴弦之外,是朵朵漂浮的软云,琴弦之内,绿意盎然,偶有鲜花点缀其间。

紫色的霞光被音乐吸引,渐渐铺满夜空。精灵们演奏完毕,从低空中下落,收起各自的翅膀,说说笑笑往同一个地方快步走去,那里,花床之中,新的祭司将于今晨降生。

花园里空闲的精灵祭司们早早围在距离花床有段距离的地方,没有大声说话,也没靠得太近,因为主祭大人今天已经亲临。

花床是由蓝色的花瓣铺成的,在花床的内部,一个精灵被自己接近透明的翅膀一层又一层紧紧包裹着。当精灵醒来的那一刻,翅膀自动层层松开,搅动了四周的花瓣。

围观的祭司们悄声耳语,伸长他们美丽白皙的脖子往花床那边张望。

花床里的精灵挥开眼前的花瓣,坐起身来,如新生儿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花床近旁,一个女精灵坐在一把宽椅里,他是不是见到了天使?新生的精灵不由得愣神。

女精灵只坐着,任他盯着自己,粉色的眼瞳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她蓬松的银发扎成宽松的发辫,在座椅上打了个弯儿,又一路垂在草地上。银发中暗藏着一顶细细的冠冕,额头上点缀着几颗透明的宝石。身上的长裙样式简洁,轻盈顺滑,细细的金银花纹在边角的位置装点。

在她身后站着另一个女精灵,乌黑长发垂地,只在末端位置被束在一起,她正抱着一叠衣服,看见花床中的精灵望向她,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优雅而亲切的笑容。

她们各自收敛着翅膀,与人类外形唯一的不同,只耳朵上端有一点点尖。

银发粉眸的精灵如玉的食指一点,那一叠衣服飘到了花床之前。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她开口说,所用的语言节奏清新,发音悦耳,而她的声音更是比鸟儿或乐器更优美。

花床里的精灵觉得心中温暖而平静,他好像一生下来就已经知道了许多,比如那一叠是衣服,用来穿,比如他们都是精灵,再比如他不用学,就会听和说这门语言。

那一叠衣服整整齐齐摞在一起,都是浅色的,各种颜色都有。他指了一件淡绿色的,没有什么理由,只因为一醒来就看到大片大片青绿的草地,让他心情很是不错。

衣服自己飘了过来,几根闪着光亮的长长的丝线先是抽开,待一块块衣料将他覆盖之后,又钻进细密的针脚之中,调整好位置。

他自己动手把头发从衣服里掏出来,他的头发太长了,又长又多,能把他整个包住。

整理好衣服,他发现这些衣物十分舒适,触感轻柔如云朵,不由得又满意了几分。

他站起来,来到两位女精灵身边。稍远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着的惊叹声,他往那里看了看,不知道那些精灵为什么不再过来一些。

“欢迎你,新降生的祭司。”

说话的是黑发的精灵,她垂下睫毛,对着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祭司,他是一个精灵祭司。他一出生就有了一个身份,为此他感到一阵小小的喜悦。

银发粉眸的精灵站起身,跨出一步,轻轻抬手,在他的双耳各点了一下。

接着,她用温柔而郑重的语调说:“请收下神的礼物,神赐给你的名字——蜜药。”

神的恩赐在他心中点燃一团温暖明亮的火焰,幸福的气息流遍四肢百骸。

忽而,他又轻轻皱眉,细细回味着这个名字,似乎哪里没弄明白。

围观的精灵们又发出一阵轻轻的赞叹声。精灵们普遍拥有美貌,比人类那个物种高一个级别。新生的祭司又比别精灵还要好看,连皱起眉头来也那么好看。

他脸上的线条清朗,五官出尘,眼中是天空的湛蓝,唇瓣是初生的蓓蕾,微微弯曲的头发是清晨阳光的淡金,他浑身上下正散发着柔光。

“你看上去不喜欢这个名字?”银发精灵有些疑惑。

“不,只是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新生的祭司回答。

黑发精灵轻轻点头,上前一步,优雅地说:“神赐予的只是真名的一部分,每个精灵的真名都很长,剩下的部分有待你自己去发现。或许,你是为这个名字的残缺而疑惑。祭司的真名很少使用,在这里,大家只需以职阶相称。你可以称我们为大祭司。”

新生的祭司若有所思了一阵,走出花床,惹得花瓣纷纷飞起,又引来一阵小小的惊讶。

他自己没发觉那是一副怎样美好的画面,只突然觉得头发太长了。

好麻烦。

“有剪刀吗?”他想到什么,就随意说些什么。

银发粉眸的精灵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偷偷哂笑一下,又掩盖住笑意说:“花园是精灵的神圣之地,只有祭司在上面居住。想整理头发,可以请精灵大陆最卓越的理发师到这里来。”

新生的祭司用手扯了扯过长的头发,想说不用那么麻烦了。

只听银发精灵又笑了笑,手中多出一把还粘着新鲜花草气息的大剪刀:“现在只有这样的,你要不要?”

他动作自然流畅地接过剪刀,就好像已经和这些祭司们相熟一般。

随后,只听咔嚓咔嚓,大片淡金色头发如一团团金羊毛被剪下,铺在地上,覆盖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这一回,围观的祭司大部分都在惋惜,那么长那么长,说减掉就减掉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这些被剪下来的头发缓缓碎开,铺展,逐渐染上冷色,变成了一朵朵浅蓝色的花瓣。

新生的祭司讶异地看着这一幕,手中的剪刀也停止了。银发和黑发的女祭司却默默不语,只含着笑意看着他。

他突然了悟,对自己是一株植物这个概念有了更深的认识。

围观的精灵们却欢呼雀跃起来,拍着手,转着圈,用夸张的嘴型小声说着同一个词语:“蔷薇族”,同时还用余光悄悄看向那位银发粉眸的精灵。

黑发精灵平静地扫视过去,轻轻咳嗽了一声,精灵们嗡地一下散开,各干各的去了,今天的发现已经让他们心满意足。只是不知道这位好看的新祭司会不会选择留下来,如果能那就太好啦,他们可以每天一起开心玩耍,不,每天一起认真工作了。

新生的祭司把头发剪到齐腰长度,现在不会碍事了。在另外两位的带领下,他们闲聊着精灵花园的生活和工作,穿过几片花海。

直到他们在花园里的第一个建筑前,同时停了下来。

这是个一人高,由三个正三角形围成的建筑,表面已经长满青苔,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银发精灵脸上的笑容像一朵云一样轻轻浮开,她轻而缓地说道:“每一个被神选中的祭司,都有过血肉之躯的一生,据说曾经的一切就在这座石碑里面,通过考验就能得到。”

她身后的黑发精灵垂下头,显得更为恭敬,和新生的祭司一起认真聆听。

银发精灵把粉色的眸子朝向天空,自言自语:“可是从那里回来的前辈都说,这么做毫无意义。而那些进去后再也没出来的,没人直到他们要说什么。”

她收回视线,对上新生的万里晴空,淡淡地继续说:“所以后来,再也没有祭司进去过了。作为前辈,我只能如实告诉你这些,去不去是你的选择。不过希望你在进去之前,能想起我的话。”

她用一根手指在耳朵上方转了转,一道粉色的柔光落在地上消失了。

新生的祭司把视线投进那扇三角形的门扉中,那里没有阻隔,里面深不可测。

几道浮光掠影在他的眼底划过,他的心中毫无波澜。

他不需要进去,无论发生过什么,他都已经放下。

石碑后方,竖琴的琴弦向两侧分开,虚空中勾勒出一道光门,那是前方,是他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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