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墓园

天幕一角,包裹着火浆的碎石从开裂的锅底一颗颗漏下,条条血红的尾迹划在漆黑的天幕上,像零落的泪痕。

埃兰将米耀的名字从思绪里轻轻抹去了,混沌的脑海再次变得清楚。

浮现在眼前的是仇人,敌人。

他挣扎着,拖起变沉了几倍的身躯,扶着重剑,一瘸一拐,加快速度,最后疾步如风地往前跑,一直跑到了流星坠落的天幕下。

黑沉的眼眶里映出橙红的火光,两团深邃的火焰在那里倏地燃起,随着他的步伐拖出两道鲜艳的尾迹。

每想起一个骑士的名字,每想起一个辅助和随行人员,挥舞的重剑都会命中一块陨石的核心,砰地一声,陨石崩解化作燃烧的粉末,视野里的数字不断下降。

他要回去,分团长们还在等他。

数小时后,分数清零。世界刹那静止,陷入无边黑暗。

世间与死神的地界有着明显的不同。埃兰一下子清晰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动,一分是一分,一秒是一秒。

一切都在往前流动着,降生与毁灭,成长与衰老。而他自己,与这一切又有微妙的不同。

他发现自己离开了洒满银光的密室。当然,他睡了这么久,祭祀嬷嬷很可能给他换了个地方。

他平躺在狭小的空间中,动一动就能听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埃兰费神去看,黑暗视觉开始生效。

一副华丽的盔甲将他包裹,像是用纯秘银打造的。他用套在精巧手甲中的手指轻敲顶部,厚木板发出笃笃的响声。

埃兰苦笑,接着双手用力揭棺而起,从墓穴里跳了出来。这得离开了多久,才能让别人以为他真的成了白骨啊。

墓穴里空空荡荡的,只有米耀的重剑。这就够了,他弯腰拾起,两手握着,剑尖插在地上。

细细的月牙儿歪在远处的山头,明亮的星星洒下大把银辉,古老的墓园一派安详。

他当然认得这座墓园,这是守护神庙的墓园,这片区域专属于守护骑士。

扭头看,熟悉的几个位置属于他的恩师和前辈们,再后面是前辈的前辈,他们当中有些名字家喻户晓,早已被吟游诗人写进曲子传唱不休。

这里不像王家的陵园那么奢华,也不像光明神庙的陵寝封闭在地宫。这里只有原始的泥土、排列整齐的盾型墓穴、以及设计简洁的墓碑。

他垂头看,自己的墓碑上没有墓志铭,甚至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标记象征着守护骑士的身份。

在他的两侧,各有六个新墓,外观一模一样,也都没有名字。

十三个。为什么刚刚好是十三个?和鲜花广场上火柱的数量一模一样。

不,守护神庙的治疗师们医术高明,断不至于如此。一定是祭祀嬷嬷为了蒙骗裁判团想出来的办法。

墓园在近郊,距离城中心也不算太远,他这就回去,现在就回去。

埃兰步伐不稳地往墓园外跑去,盔甲敲打在他身上叮叮咚咚。

仲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初秋的风轻拂,拨开他身后洁白的长披风。身后的布料发出沙沙轻响,似乎在轻轻低语:不是还有更快的办法吗。

埃兰渐渐放缓脚步,垂下头,是啊,如果他愿意的话,立刻就可以知道答案。

一圈无形的风从他身边荡开,波浪般朝四面八方汹涌而出,每一个会呼吸的生物都在波浪中卷起小小的旋涡,留下轮廓。

轻柔的波浪扫过普罗城的街道房舍,扫过每一个熟睡的家,每一个马厩、鸡棚、狗窝,温暖的生命在暗夜的背景下,散发着橙红的柔光。

埃兰的感知在神庙停滞,那里有什么阻拦了他一下,很快又将他放行。

神庙的一层、二层……地下、密室……一个人都没找到。

感知力扫描了一遍,再一遍,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这样的开销,骨头一根根崩开,盔甲顿时没了支撑,哗啦一下散在地上。

他想,也许他们已经转移到了其他地方。抱着这样的信念,他把自己拼凑好,将秘银盔甲一件件罩在身上。

鬼使神差地,他又往回走,停在自己的墓碑前注视了一会。

十三个墓穴中,共有十一个躯体。呵,这该死的感知力,为什么偏要在这种时候这么灵敏。

他背靠着自己的墓碑滑了下去,坐在地上。

或许墓穴里只是替身呢,像米耀的替身一样。不行,米耀这个名字不能出现,一出现他就头痛难忍。

他把意识放空,感受着周围的静。这里的静和死神地界的静又很不同,虽然是墓园,却依旧布满生机——虫子的地穴里活动,草叶悄然生长,不断有隐身的幽灵悄悄路过,稍作停留。

他恍惚感觉到,附近还有什么不同于幽灵的东西,就在自己眼前不远的地方逡巡不前。

他怔怔地看着前方,异常敏锐的感知力再次未经过他的允许,辨认出了整整十个灵魂。

这样的感知存在片刻,又被一阵风吹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再也没有理由骗自己了,一度被他解救的人,还是再次离开了。

空荡荡的眼眶深处,拖着尾迹的红光越来越暗,最终熄灭。

一道模糊的灰影从视野的左边晃荡到右边,又从右边晃荡到左边,蚊蚋般细小的声音嗡嗡不停,终于汇合成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大团长,大团长?”

埃兰微微动了动,看清了是谁在叫他。

这是一个标准的幽灵,乳白色和半透明的比例恰到好处。幽灵穿着简单的白袍,高高瘦瘦的,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十分显眼。

“加……蒙德……”埃兰如在梦里,发出呓语。

已经成为幽灵的加蒙德听到自己的名字,抽搐了一下,用半透明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之后,他露出一贯标志性的笑容,单膝跪地,行了一个骑士按胸礼:“正是。总事务官永远追随您左右,大团长。”

埃兰愣住,许久才开口:“不是,你怎么……”他突然哽咽了。

加蒙德保持着微笑,他已经在死神面前做出选择,绝不后悔。

成为幽灵后,他恢复了正常的容貌,裁判团在他身上和脸上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复存在。虽然只能穿守护神庙再简朴不过的长袍,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看着大团长身上光洁闪亮的盔甲,知道那下面是饱经折磨的,骨头。

那天下午,加蒙德在接待了一位王都高官之后,听见自己下达命令,带走了骑士团分部的所有人,骑士、见习生、文书、杂役。

绝大部分人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少数质疑他的也没有反对他。因为他是总事务官,人员安排本就是工作的一部分。

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直到在囚塔里清醒过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还以为自己就这么完蛋了。

在嘈杂不堪的鲜花广场,在朦胧的视线中,他认出了那怪异又熟悉的步伐。

那真的是大团长吗?为什么他成了那副样子,还能使用那么古怪的能力?难道真有什么是他这个随行事务官所不知道的吗?

他被几个女孩解开束缚,被团长背回神庙。他拼命睁开眼睛,还有好多话要说,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可是他说不出来了……

治疗师来了又走,在低矮宽阔的地下密室里,他看见了死神。

他倔着不走,死神的镰刀居然也没有落下来。

他还想守着大伙,也想再见见大团长。

没想到,几天以后,他见到的是第九分团长,确切的说,是他的灵魂。

几个治疗师和祭祀正默默哀悼他呢,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一惊一乍,好半天才明白自己死了。

第九分团长威廉,代号“铜板”,不仅因为他的发色和铜板一样,主要是因为的他的职务。他负责在全国各地游走,管理数额小但数量巨大的金融业务。

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天空行省的边界,和几个商人喝酒言欢,一向喝不倒的他居然断了片,不知道自己去过囚塔,去过刑场,也不知道大家都遭了殃。

威廉抓着总事务官实际上抓不到的胳膊,嚎啕大哭,如雷轰顶。

他们两个灵挨在一起,状态却完全不一样,死神没有来找威廉。

威廉的头顶打着一道白得刺目的强光,身边一小片区域内光洁无暇。威廉指指高处,告诉加蒙德,那里不断有什么东西在引诱他,他特别想立刻过去。

威廉吞了吞口水,一脸向往地喃喃说:“我感觉到金色的宫殿了,就在那儿,有好多好多美丽的神女啊,还有吃不完的宴席,喝不完的琼浆……”

威廉一点也不悲伤,假装执起总事务官的手:“我主的神国在召唤我,我,我先走——”

就在这分别的时刻,一声惊呼从他们背后传来。二人同时回头,只见体格魁梧的第五分团长发着亮光猛然坐起,高声大喊着:“中计了!”

这一声着实动静太大,正歪在病床上、吊着一口气的第八分团长,也不明状况地支撑着坐了起来,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还在病床上躺着的自己,之后发出啊啊啊的叫声。

力大威武的第五分团长代号火熊,从床上下来环视四周,伸手摸自己的后脑壳,着实摸不着头脑。

他们这些经常在战场上的人,喜欢用代号互相称呼。在前线需要频繁派送信使传书,代号干脆直接用信使的外观,叫着叫着就习惯了。

不过几天,狮心,奔马,虎胆,金豆,火熊,鹦鹉,银叶,灵猴,铜板,从一到九,九个分团长到齐,到处是明晃晃的一片圣光。

剩下的两个,一个是体质不同的加蒙德,他深知自己的罪恶,不曾奢望和分团长一样,死神时不时来看他一下。他的代号是小丑,现在唯有他笼罩起黑气,与周围格格不入。

最后一个是随军的神官,不算是骑士团正式成员,在前线辅助治疗期间,已经和这伙人中的一部分很熟了。神官自然有圣光裹挟,甚至比其他人更亮一些。

他们倒是齐了,心情也没那么沉重。反倒是守护神庙的祭祀和治疗师心里悲苦交加,对自己的能力陷入深深的怀疑,一个个神情麻木。

多林大祭司备受打击。

她在离开埃兰以后很长时间没去看他,再见的时候骨头已经散了一地。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中抱有一丝希望,或许是时候了解一下不死生物了。

可是看着一个个分团长离开,她不得不沉浸到悲伤之中。那天裁判团的人来搜查,她没能忍住脾气,惹恼了对方,事后想来不该冲动。

她花了一段时间准备,让工匠直接在墓园新建好坟茔,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派一支小队避开视线,将骑士们一一安葬。

为了不引起注意,知情的祭祀和治疗师们三三两两的前往祭拜,连死者的亲属都没有通知。

暂存于世亡灵们各自拜别了家人朋友,又在墓前聚集,这回他们真的要走了。神国的召唤像是一块热烘烘、抹着蜂蜜的面包,他们停留地越久就越饥饿,最早死掉的铜板已经开始两眼冒星了。

小丑加蒙德让他们等一等他,现在还没回来。

于是十个亡灵在星空下聚成一团,忍饥挨饿。

突然砰地一声,在他们震惊而圣洁的目光中,一块棺材板被掀飞,一个披着华丽铠甲的骑士破土而出。

那,那不是大团长的墓穴吗!

那个骑士看着极瘦,两只手握着重剑,周身散发着沉静温和而又威严的气息。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一片嚎啕大哭突然爆发,他们已经听小丑说了大团长的事,此时痛哭像像洪水决了堤,止也止不住。

他们跟着埃兰走,亦步亦趋,像母鸭背后的一群光芒万丈的小鸭子。

大团长走了走,停了停,又一个人返回来,靠在自己的墓碑前。只一个坐着的姿势,却写满了颓废和忧伤。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他们能怎么办?大团长他看不到啊。

九个分团长自觉按顺序排好,围成半圈,神官自觉补在最后。

一阵沉默之后,终于有亡灵说起:“怎么不见副团,他被埋在鲜花广场了?”

一个说:“小丑说那不是他,我当时看到了一点,应该不是。”

另一个情绪激动:“当然不是了,啾副团他——”

正在说话的嘴被捂住了,确切地说是被挡住,拦着他的人大气不敢出:“副团的代号也敢叫,灵猴,啥时候这么天不怕地不怕了?”

灵猴眨巴着眼睛想,不是,副团他又不在这儿,再说了,我们连死都不用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还真有。

副团,可怕。

他似乎感受到了副团长美得不像话的脸上刀子一样杀过来的眼神,颤抖了一下,缩着脖子小声说:“我什么也没说,没说。”

加蒙德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他眼中只有埃兰一人,圣洁的亡灵已经不是他能看到的事物。

他已经通过某种仪式,化身幽灵。

此刻,小丑单膝跪地,行骑士礼,笑着说他将永远追随他。

十个亡灵目瞪口呆,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嫉妒,让他们头顶的光芒都黯淡了一分。

死神嗖地一下跟了过来,这个新幽灵怎么回事,他话还没说完怎么突然跑了。

哎这么多炫目的圣光是怎么回事?定神一看,一排神国的灵魂,难得难得,一下子这么多。再一看,这不是他的契约者么。

死神正考虑要不要现身打个招呼什么的,契约者的粉碎工作他很满意。可现在么,他实在是被一道道热切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第一分团长大声说出了他们共同的愿望,怎么成为一个幽灵?

死神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可以是可以,但太久没遇到这样的情况,流程他有点忘了。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死神,他斟酌着说:“这会很难。有机会成功,但失败了会很惨。听说过地狱没有。”

十个亡灵身上的光芒忽明忽灭,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死神没有多少耐心,直接张开一个破旧的大口袋,“快决定,愿意的进来,我很忙。”

一阵阵风从埃兰面前拂过。

他已然明白总事务官的心意,消沉的意志一扫而空。

不需要再去打扰祭祀嬷嬷了,知道了他的下落对她没有好处。

埃兰站起来,走出墓园,又一次回望,前辈和同辈们还看着他呢。还有加蒙德,正在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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