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黑色雪片

出入众多宅邸的三天时间里,埃兰听到不少关于战事的消息,上至厅堂的高谈阔论,下至仆从的窃窃私语,全都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同一条消息被反复诉说——劳里十四撕毁了和谈条款,打算和精灵决一死战,誓不为奴。

王都的热闹喧嚣被按下终止符,唯有街上守备队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光明神庙低低回荡的祈祷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埃兰自认历史课成绩还不错,别说光明帝国近九百年的历史,就算再往前算几个世纪,都不曾有过两方不死不休的情况。

精灵那边甚至没有给出大规模出战的理由,好像连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不需要。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无论怎样,他不能给芙蕾雅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帝国,他需要光明的力量,需要净化污秽的光明之力拧成一把剑,直刺邪神心脏。

计划提前,哪怕事态紧绷也要推进下去——下一步,说服光明大团长接受芙蕾雅。

穿过防线不久,头顶掠过一片影子,感知中有五十来人,均乘着飞行坐骑。埃兰追了一阵,在云层的空隙里看到了狮鹫和天空骑士,全副武装,正全速向北方行进。

他记得去年开会的时候,天空大团长还是一副爱搭不理、重在不参与的态度,之前也一直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到了此刻,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么……

感知一直粗略的铺开着,西北方向数里格外,层层叠叠的尸体实在不容忽视,埃兰心惊,防线外不该有如此众多的民众才是,他迟疑片刻,改变了原定路线。

还没看到现场,先感到了不对劲。

他乘坐的骨马速度越来越慢,脚步越来越重,他的身体明显越来越沉,骨马不堪重负,哗啦散了架。

埃兰调整感知精度,仔细搜索异常。

他找到一个位置,拨开泥土,捡起一块几厘米长的黑水晶,水晶中法力充盈,是他从未感知过的魔法。

他大致猜到了这是什么东西。

去年的会议上,他看到过一份废弃的方案。方案说,只要同时控制数千个特殊的水晶,就能圈出一片禁飞和限制法力的区域,可以有效限制会飞且魔法更强大的精灵族。然而,如何维持众多水晶之间错综复杂的连接,这个问题尚未解决。

方案作废的理由很简单,制造禁飞和限制法力的区域,第三骑士团撑开两个结界就行了,个别人用一个结界就够了。

水晶在他手里咔嚓一声碎了,手边滑过一道阴影。

阴影——是杜卡斯么?如果是他的话,未知的法力,复杂的控制和同调问题,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拖着平时两三倍的重量,埃兰往区域的中心走去。地上的积雪渐渐从淡粉色过渡为暗红色,一点白也不剩了。

暗沉的血混合棕褐的泥泞,放眼望去,尽是尸体。

黑色的乌鸦和秃鹫从他脚边掠过,因重力的影响飞得极低,成群结队,仿佛满地流淌的墨迹。

在粗哑响亮的鸣叫声中,孤独的黑色身影沉缓地行走在墨迹之间。

残缺的尸体,破碎的皮甲和金色披风,折断的剑。人类似乎舍弃了沉重的盔甲和盾牌,选择轻装上阵。除了少量光明骑士和天空骑士,绝大多数都是普通士兵。

余光里有什么闪烁,一片残翅被饥饿的乌鸦嫌弃,撕扯下后胡乱丢弃,美丽的碎光转眼陷进泥淖里。

埃兰晃了晃神,耳边嗡嗡作响。

过了片刻,他才听清,远处传来的是整齐愤怒的呼号。

暗沉的天幕下,金灿灿的亮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与此同时,五十来个精灵降落在前面的小山丘下。

埃兰登上山丘,用清晰的视线,看着围拢而来的人类举剑,高喊着为了国王、为了光明、为了自由;看着被诱捕进陷阱的精灵镇定自若,优雅地排开阵列,拉满弓弦。

双方尚且隔着遥远的距离,乌鸦秃鹫不为所动,大快朵颐。

天上没有雪,空中也没有,脚下还是没有。

那个雪花从天而降,填满寂寞虚空,沉静铺满大地,那个说着别离开我的夜晚,也已经没有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声,能不能,别打了。

天地在这一刻陷入死寂。

下一秒,群群乌鸦秃鹫拍打着沉重的翅膀四散飞逃,周围空间如同经历黑色暴雨洗礼,短暂的喧哗过后,天地再次寂静,黑色羽毛雪片般纷扬而落。

七零八落的死尸站了起来,捡起附近的武器,拖着残肢和内脏,以扭曲的姿势,缓慢走向自己生前的归属。

最前方的光明之人渐渐看清涌来的尸体洪流,惊愕不已。

“不死生物?”

没时间讨论,没时间等待上级指令,能做的只有——

“愣着干什么,净化!”

纯金光芒向前扫射,最前排的尸体如被切割的稻草一样倒下。

后排的不死者滚动着浑浊的眼球,用无神的视线望向曾经的同伴,加快速度扑了上去。

不死者数量太多,光明骑士人少,净化速度完全跟不上。不死者的潮水加速流动,将上千的人类队伍尽数包裹在内。

不死者夺走活人武器,几个一起抬手抬脚将活人拖离这片区域,除非被彻底净化或者彻底斩碎,否则没什么能阻挡它们的行动。

间或有活人抱着尸体放声痛哭的,被尸体拦腰抱起,扛在肩头带走。

被困的精灵抓住机会离开陷阱区域,甚至带走了同伴的尸体。

这一场拦下了,但并没有让埃兰好受多少。

感知中,同样大型的陷阱还有二十来个,其中有七个正在交战。

他带领着残破不全的队伍,走向下一个战场。

天黑的时候,他走完了第三个战场,自己的队伍增加到先前的数倍,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没来及阻拦的已经结束,新的战场还在形成,而他的法力已经到极限了。

到头来,只是杯水车薪么……

呓语吵得他忍无可忍,他在冥想中落进石滩。

人类和精灵的会议桌上彻夜亮灯,众人议论纷纷,流言如瘟疫一样蔓延向帝国各地和精灵大陆……

魂火在石滩无波无澜地燃烧着,埃兰好似置身于一方广阔的幽蓝湖泊,与现实世界的纷扰隔绝。

魂火清理着分数,也渐渐洗涤干净他心里的沉重。

思绪很冷静。

不死者大军是一个可行的思路。

他可以给自己竖立一个邪恶的形象,让征战的双方知道,再打下去,只会让突然搅局的他坐收渔利。

问题是他的实力还远不足以真的做到这一点。

他法力不到半神,无法对峙已是半神的光明大团长,更别说实力深不见底的精灵祭司。

为今之计,或许只能将自己伪装地更神秘强大,迷惑双方签订停战协议,维持住和平之后,他便可以华丽退场。

该如何伪装?

苦思冥想一阵,他想起上一次在“边境”的时候,有众多的不死生物跟在他身后,而他根本没下令也没耗费任何法力。

或许可以用来给他撑场子。

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找到了“边境”的一处入口,在那里走动了数天。结果不尽如人意。

“边境”太广袤了,几天时间,也不过收集了几百只战斗力非常普通的小兵而已,等找到通往现实位面的出口,又是一连几天过去。

他让这些小兵先等在这里,自己回了石滩。他必需把时间压一压,不然想阻止的事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召唤赛特。

苦苦试了几十次,口袋里的材料都用完了,只得到一个含糊的回应:“忙——”

太不靠谱了简直!

塞特提醒过他,可以去图书馆找个好心的死神帮忙,眼下不得不这么做了。

图书馆的大部分投影好像根本看不到他,能看到他的也只扫上一眼,对他的请求不闻不问。

幸好没骂他的。

投影都很礼貌,或者说很忙,不会浪费任何时间。

埃兰打定主意要调完时间再出去,耐心等待。为了平复不时升起的焦躁,他翻了很多书看。

有两本书他收进了口袋,一本是精灵语和人类通用语对照的辞典,另一本是为人类初学者准备的精灵语入门教材。

“Mae govannen,mellon!”

“你好,朋友!”

发音是怎样呢?音标的部分写的很简略。

Le seron,是勒塞冗昂,还是勒塞忍?

到了第七天,终于有个好心的死神投影愿意搭理他了。

投影埋在包围成巢穴的书籍手稿里,盘腿坐着,拿纸页垫在膝盖上写写画画。

投影停下笔,用黑手套扶着脖子,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仰起头的时候,看到了杵在巢穴外的埃兰。

埃兰咳嗽一声,说出他已经重复过许多遍的话:“请问可不可以帮个忙,调节下我在这里和外界的时间比例。”

挡着他的书籍纷纷退到两侧,给他让开一条路,埃兰心头一喜,赶紧走了过去。

投影保持着仰头的怪姿势,说出了他的要求:“讲个故事,书里没写过的,能让人感到幸福的故事。”

刚冒出头的喜悦立马缩了回去。

讲故事?这可太难了。上学的时候有段时间老师让写日记,每天要写两篇,简直能要他的命。

还没来得及想要不要答应,一个沙漏虚虚飘在了投影的肩头。这个埃兰见多了,是一分钟那种倒计时。

居然还有时间限制!

机不可失,埃兰随便抓住脑子里闪过的想法,随口开了个头:“很久以前。不是。清晨天快亮的时候。嗯,小鸟对土里的种子说,说——”

万事开头难,既然开了头,稀里糊涂也能接下去:“小鸟对土里的种子说,你为什么不发芽呢?种子说,没有阳光是不能发芽的。”

“小鸟想了想,衔起埋在土里的太阳,天就亮了。小鸟说,我把太阳托起来了,你可以发芽了。”

太阳为什么在土里,这不合理。

沙子簌簌往下落,埃兰硬着头皮往下说:“太阳出来了,种子果然发芽了,开出一朵美丽的花。花朵看见小鸟原来只有骨头,便问它:太阳会伤害你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鸟说,你要是嫌弃我我就不说了。”

“花朵懒洋洋地说,你说吧。”

“小鸟说:因为——”

埃兰卡壳一瞬,微一抬头,最后一颗沙子落下,时间到了。

他靠着惯性把故事的结尾说了出来:“勒塞冗昂”。

“Le seron.”

死神投影古怪地仰着脖子,平静地纠正了他不完美的发音,没再提帮他的事。

埃兰无奈地搓了搓自己的袍子,错过机会还是挺遗憾的。

不过,就算没超时,这大概也不会是个令人幸福的故事。总归尝试过,他尽力了。

死神投影低下头,继续写写画画,写了几笔停下来,笔尖顿在一个长长的等号后面。

埃兰瞅了瞅他写的东西,意外很熟悉,之前他解析空间节点的时候没少看这些东西,他随口说:“等于零。根据前面第五行,得到两个位面的交接点,后面不用算了,空间收缩为零。”

投影把笔往上挪了挪,在第五行下面划了横线,在末尾补充了一个公式,最后写了个零。

埃兰接过投影给他的另一页纸,纸张在他手里由虚幻转为真实,埃兰没多说什么,坐在投影对面,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笔,开始演算。

他用半分钟算好了,投影拿回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阵,再抬头的时候,问他要帮什么忙。

埃兰有点激动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要求。

“可以。”还没来得及高兴,投影指了指他左手边那摞超过一米高的手稿,“喏,这些没问题吧。”

这么多!得有好几千页了!

埃兰想了想:“要是做不出来,或者做错了呢?”

投影波澜不惊地说:“帮忙取消。还可能有惩罚。”

算不出来居然还有惩罚?

“什么惩罚?”

投影不说话。

“好吧,第二个问题,时限是多久?花费的时间,在外界都能被调到三天之内吗?”

投影肩头沙漏再次出现,沙子一粒一粒滴下来,速度很慢。

“成功了自然可以,失败了不行。”

等等,沙子已经开始漏了,这是已经开始了吗?

要走现在还来得及,毕竟还没开始,也就无所谓对错和惩罚。一旦选择了开始,中途离开会被当成算不出来而遭受惩罚吧,这……

可如果他不能缩短时间,外面两边已经打成什么样,他都不敢想。

不再犹豫,埃兰抽过最上面的一页。

一旦投入进去,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石滩图书馆也好,现实世界的硝烟和烦扰也罢,全都消失了。

数字符号从笔尖流出,像一个个音符,串联成独属于他的乐章,时而一泻千里,时而抑扬顿挫。

图书馆静谧,书写的沙沙声连绵不绝。

埃兰无知无觉,掉进符号构建的空间里,不断地找到问题的答案,解析、制造、封锁出口,分割、合并、压缩空间……

他身边的环境一连变换,从空中、地底、海洋,到建筑、遗迹、迷宫,乃至怪物漆黑的肚子内部、能量场、魔法陷阱……

偶尔涉及到时间,问题会很难。

时间在加速、减速、静止,他不能被时间困住。后面的题目只能从前面的题目找线索,有很多没想过的东西只能现学现用,做完了要仔细检查,不能出错。

时间暂停的时候,他会抓紧机会休息,冥想放空,来不及了就一头磕在坚硬的东西上以保持清醒。

每离开一个空间,他都会变得稍微不一样一点,只是自己没感觉到。

普通的空间,图书馆,书籍巢穴中,题目是什么,为什么没有题目?

不行了,要休息……

他像晕过去那样失去意识,醒来时发现还在这个没有题目的空间里,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自己是谁,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左手边的一摞纸全空了,整齐码在右手边。

死神投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对面只有一个黑底的沙漏,花纹古朴神秘,巴掌大小,静静压在一张空白的纸上。

他把沙漏拿起来,看到下面的一句话:“恭喜。”

恭喜什么?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绕了石滩一整圈,叮地一声敲响了他的脑壳——他过了试炼?

不一样了,法力和从前不是一个量级了!

他刚出五阶试炼的时候就是这个感觉,不,现在的感觉比那时候还要强烈。

可怕,这个沙漏是他的了?!

埃兰激动地看了一圈,到处都没看到那个死神投影。脸都没露一下,下次遇到也认不出来了啊!

可以自己调时间了?

埃兰跑出图书馆,奔向一个最近的时空交汇点,沙漏自动漂浮起来。他学着赛特之前的操作方式,像把手那样拧动沙漏,直到拧不动为止。

他对时间的感知不太清晰,模糊感到时间有被压缩,程度却判断不出来。

咣当,金属和石头碰撞的声音。

埃兰回头,赛特的镰刀掉在了地上,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身边的空间裂缝都没来得及合上。

“不可思议!”赛特愣愣地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戳了下飘着的沙漏,“你进试炼了?居然还成功了!”

“我成功了吗?几阶了?”埃兰收回沙漏,怕被他拿走似的。

赛特嘴巴动了动,又动了动,才说:“五阶了。”

这样啊。有点失落,还是追不上曾经的米耀。

赛特的下一句恰到好处地安慰了他,也提醒了他不要多想:“死神的五阶相当于其他神赐者的六阶了。你比较特殊,大部分能力锁着,目前也就能在这里调调时间,干不了太多别的事。”

得知时间被他调成三天,埃兰放了心,赛特没了影。

第二次解析“边境”入口,只用了短短十秒。

他头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片死寂荒芜的压抑地带,范围之广袤远超现实世界的陆地海洋。

原来这里也有传送点,跳着空间节点走,活动的范围大大增加。

他很快找到几处不死生物密集的地方,但他不下令的话,这些不死生物不跟着他,而是急匆匆奔向同一个方向。

他感到好奇,混在里面,跑过一座森林和一处坟场,最后跑上一座高高的山头。连绵的山头聚集了各种不死生物,巨兽骨骼,张着黑翅的巨大蝙蝠类怪物,丑陋可怖的食尸鬼,各个种族腐烂程度不同的尸体,尖叫的凶灵,一眼看不到头。

这些不死生物激动着亢奋着,对着对面的山头叫嚣。

对面同样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不死生物,两边水火不容,似乎都在等待最后的指令,只要一声令下,两边就会杀到昏天黑地。

埃兰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力。

为什么对立不止不休、永无止境。

轰隆隆地巨响滚落山头,埃兰顺着声音,捕捉到两个流动的人影。暗银色的盔甲反射流光,两人身下的坐骑踏着陡峭的山体,落石一般滚向彼此。

踏上平地后,两人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剑,一柄剑燃烧着通红的火焰,一柄剑围拢着青色的寒光。

埃兰寻了个小结点传送过去,提前走到两人即将相遇的位置,静静站着。气流拂过,黑色无褶的衣摆轻缓起伏。

轰隆作响的马蹄声渐渐小了,山头叫嚣的声音逐渐安静,没有呼吸的家伙们也感觉到了什么,假装屏住呼吸。

两人靠近,还有十来米,下马。

还有几米,吭啷两声,两把剑掉在地上。

又是吭吭两声,这次掉的是头盔。

两人均是高大威猛的身材,皮肤泛着冷感。其中一个豪迈不凡,暗红色的头发张扬飘动,另一个气质粗犷,眼神凶狠,左右脸颊两道对称的疤痕。

两人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睛里读出了相同的内容。

空气安静,谁也没有说话。

还是埃兰开了口。

“打啊,继续。”

两个人都没动。

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个嘶哑5的声音说:“是他先动手的!”声音委屈极了,音调古怪地抬高了好几度。

另一个立刻反击,声音有点抖:“是他先骂人的!”

这都什么和什么!

埃兰忍无可忍,一手抓过一颗脑袋,咚地一声碰在一起。

Le seron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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