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罗城上空往下看，整片神庙区域都被流动的黑雾覆盖，影影绰绰的身形从雾气中凸显，“血海”的气息源源不断从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

米耀凝实身体，穿过雾气落在神庙正上方，脚下闪过细密的晶格。三道球形结界几乎重叠在一起，神庙最强大的防御全部开启。敌人围在外面，试图破坏掉结界但尚未成功，他来得不算晚。

他用幻术隐身，没人发现他的存在。他在结界上快速移动，长弓连续射击，荆棘尖刺精准命中目标，法力爆破。

他没有吝惜法力，以求一击必杀。敌人的血肉在爆鸣声中炸成飞沫，他亲自制造了一小片血雨。

黑雾缓缓消散，透过结界，神庙完好矗立着，像从前任何时候一样洁白无暇。绯红月光透过结界，恢复银色，为神庙涂抹上圣洁的光辉。

他伸手碰了碰结界，菱形盾形和圆形的晶格依次闪过，光芒黯淡，看上去比纸张还要单薄脆弱，甚至夹杂着蛛网般的裂纹。

敌人的攻击到底起了作用。

在他印象里，最后三道结界同时开启，这还是头一次，看来祭司们判断，眼下的危机前所未有。

突破了这些防线，神庙再无保护，事到如今，还有谁能修补这些破损呢？

灵感触动，米耀抬起视线。神庙大门敞开着，里外都没人，但他模糊地感觉到，一团看不见的小东西从柱子后冒头，走走停停往他这边靠了过来。

隐身的玛丽凑过来，隔着结界看向米耀。敌人身上会发出黑气，还会用奇怪的符文破坏结界。这个人应该不是坏人吧？是来寻找庇护的吗？

血月出现之后，多林大祭司派遣她们给城中居民送信，嘱咐大家寻找有遮蔽的地方躲藏，不要随意走动，不要到神庙来。

神庙非但不能提供保护，还可能很危险。大祭司的判断是对的，之后这里果然遭到了攻击。

玛丽没管米耀，小心翼翼贴上结界边缘。她一直守在结界里，面对敌人的袭击害怕又无能为力，没想到敌人突然消失了，她需要立刻收集情报。

外面一片血水，什么也没有。

不，血水中蠕动着什么东西，一寸寸长大长高，正快速往米耀背后移动。

“哎呀！小心后面！”情急之下，玛丽暴露出身形，穿过能在一定程度上隔音的结界，大声喊了出来。

血水带来的污染太严重，玛丽刚喊完，只觉嗡地一声，意识瞬间模糊，本能地陷入休眠，消失在原地。

……是想保护我？一个小幽灵？

米耀甚至没回头。荆棘破土而出，围成圆球，将初见人形的血肉围拢在内。

余光中，微弱的金属光泽闪动，他下意识屏息，一跃进入结界之内。

色彩杂驳的气体在他先前停留的位置爆开，被结界阻隔在外。

分成两半的金属小球，炼金术士的炸药。

炼金术士的道具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看着伤害不大，但出其不意，效果难缠，很是讨厌。

回到精灵大陆后，他在王岛的药剂商店买了多种治疗药水，效果都不好。最后还是找了精通治疗的祭司，试过各种法术，碰巧有一种起作用才治好，其中原理连治疗的祭司也弄不清楚。

越来越多的人形从血水中重聚，这一幕似曾相识，这些人好像见过……原来是他们，居然复活了。

荆棘包裹成球，将敌人困在里面。内层的荆棘不断被污染腐蚀，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真正杀死这些东西？

思索时，另一个幽灵飘了过来。

艾美扶了扶碰不到的巫师帽，嘴巴张了又合上，犹豫着问：“副团长？”

得到肯定的回答，再看看被困住的敌人，艾美又惊又喜。

从艾美那里得知，血月出现后不久，神庙遭到敌人突袭，十来个祭司以重伤为代价，将敌人推到神庙外，开启了防护结界。

受伤的祭司转移到了密室，附近的居民也被疏散了，没有更多伤亡。

没受伤的祭司被分成七个小队，去往被污染影响的区域进行救援，多林大祭司亲自带队，去了最危险的地方。

“每支队伍都带着幽灵，信使失灵，幽灵可以传递消息，我们各自坚持一段时间换班就好。对了，有好些人去找团长了，哪里都找不到，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他……”

身后的晶格亮了亮，带来一小片光，居然有人驱使着荆棘，朝结界撞了过来。

“别出结界。”米耀提醒她，转身离开。

荆棘球在空荡的大街上咕噜噜滚动着，翻滚的笼子如同在沼泽中浸泡过的风滚草，一面滚一面洒下带着污染的血泥，拖出深深浅浅交错的痕迹。

里面的人又叫又骂，生机勃勃，试图用携带的各种工具逃脱。匕首，炸药，变形药剂，腐蚀溶液。一冒头就会被再次包裹，然后被尖刺戳成筛子，到头来完全无计可施。

为了避开空气中的炸药粉，米耀始终保持着距离，洒落的污染无法避开，他身上的晶格不时亮起。

这些是火山下的厨子，另外那些也被复活了吗？他们去了哪里？

不会是去找埃兰了吧？

米耀心头一紧，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他加快速度，催动风滚草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圣瑟拉菲里昂神庙，这是普罗城最大的一座光明神庙。

四处无人，装饰精美的金色大门紧紧关闭着。

笼子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门被撞开，纯净的金色光芒流泻而出，笼子里立刻传出凄厉的惨叫。

笼子挨个滚了进去，守在门后的少年们纷纷朝两侧闪避，大惊失色。惨叫被刺耳的滋滋声取代，难闻的气味和黑气顿时散逸开去，让充盈明亮的圣光都黯淡了几分。

“净化！开净化！圣光继续不要停！”少年们手忙脚乱，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是谁把球弄进来的。

小辈们实力有限，米耀无奈，又把大部分球弄了出来。普罗城还有其他光明神庙，分摊下来应该刚刚好。

解决这些厨子没费多少力气，接下来是守在神庙，还是回埃兰身边？

他并没有纠结太久，当焦急守候的艾美再次见到他，带来白霜镇小队遇袭的消息，答案不言自明。

隐隐的烦躁和愤怒开始翻滚。“受伤了吗，还是已经遇害了。”

“没收到伤亡消息。那支小队只带了一件治疗类的圣遗物，我怕——”

艾美下意识虚虚地拉扯下垂的帽檐，她紧张的时候总会这样。结界外的敌人她见过，根本不是正常人，邪异又恐怖，负责治疗的守护祭司哪里是对手。

“收集所有小队的消息。位置人数，出发时间，行动路线，收集好派人来白霜镇找我。有没有问题？”

听到副团长平静的话语，艾美浮躁的心安定下来，连连点头：“知道了，我们会尽快的。”

白霜镇位于普罗城西南五里格外，是个贫穷但人口密集的小镇。几小时前，突如其来的大风将家家户户的茅草屋顶吹飞，许多不够坚固的木石房子都被吹塌了。

成百上千的居民没了可供遮蔽的住处，当短暂的血雨浇灌下来时，身体立时溃烂破损，精神变得恍惚。成功避雨的居民则心惊胆战，闭门不敢出。

两个女祭司紧挨着彼此，躲在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后，透过虫蛀的小洞往外张望。

一个说：“有敌人来了，就在街口。”

另一个：“真该死，就不该穿制服出任务，一眼就能被识别。敌人只要抓人问，肯定能问出来。”

前一个回答：“穿了制服大家才会很快配合治疗，我们人太少，受伤的人太多，没办法低调慢慢来。”

这个地方很贫穷，根本没有多余的衣服给她们换上，时间也来不及，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十来米的地方。

角落里的水缸顶开了盖子，小孩子的声音传出来：“好黑，怕。”

“嘘。”一个祭司悄悄蹲过去，一面盖紧盖子一面说，“无论发生什么也别出来。”

脚步声靠近门外，嘶哑的声音光是听到就让人不舒服：“这个方向，有两个？”

两个祭司再次挤在一起，对视一眼，能做的都做了。

她们携带的圣遗物只有拇指大小，是个轻薄的银护符，被她们丢进了水井里。护符随着地下水流动，就算她们被抓住审问，也不知道护符最终去了哪里。至于怎么找回来，大祭司会有办法。

此时此刻，她们心中同时响起一句话：没人会来拯救你。

早在骑士团覆灭的那一刻，所有守护祭司就知道了这一点。

笔直的暗金亮线徐徐切开门扉，脆弱的木片哗啦摔落，高大的身影披着血色月光，凶神恶煞般立在洞开的门口，阴沉的目光倾泻过来。

嘶哑的声音：“交出圣遗物，死得痛快些。”

“做梦！”两人矮着身子，一左一右从来人身边往外钻，往相反的方向走，这么做是为了其中一人或许可以逃掉。

“——嗯？”

她们的步子还没迈开，脚下同时一空，身体被什么柔韧的东西缠上，视野猛地抬高。小镇的街巷不断缩小，飞快远离，几个呼吸之后，她们的双脚同时落在了金灿灿的砖石之上。

甚至水缸里的小孩也被带出来了，从背后环住她们两个，放声大哭：“姐姐，姐姐，好高，害怕！哇啊！”

绑着她们的绳子簌簌离开，她们惊讶地认出这里是小镇最高的建筑，光明神庙的钟塔。

她们一面安抚小孩，一面藏进钟塔的阴影里，自上而下观察小镇的动静。稀薄的圣光覆盖着她们，刚才敌人靠近时的难受劲完全消散了。

有什么圆圆的东西从大街上滚了过来，能听到撞门的声音，还有零零星星的尖叫声。接着，她们小队的另外三人也被长长的绳子甩了进来，五个祭司和一个小孩挤在狭小的钟楼里，面面相觑，好在大家都没事。

米耀在小镇稍作停留，发现有接近一半人已经接受了初步的治疗，正在恢复。这一点出乎他的意料。

污染这种东西用光明魔法净化最好，守护之人的治疗收效甚微，至少在以前是这样。

或许，在他错过的大半年时间里，守护祭司们努力钻研法术，有了突破性的成果。

守护祭司同样拥有强大的魔法，但本身不擅长攻击，很容易受到伤害，最致命的是，连唯一的盾牌也丢失了。

弄成现在这样，追究到底，都是他一个人的错。

一个长发衣着都很凌乱的高个子幽灵找到了他，写满字的纸张在幽灵手心变为实体，拿起来对他晃了晃。

“你就是副团长？”

“是。你为什么能——”

乔娜欣喜腼腆地笑了一下。她看过那么多书了，头一次见到真的精灵。

“我是抄写员，可以处理书信，有什么需要请吩咐。”

米耀看了看纸页上详细的路线图，问她：“能联系到多林大祭司吗？看她要我做什么。”

“可以，要花些时间，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好的，我这就去。”

地图上标注的位置彼此距离遥远，而且边远的地段连光明神庙也没有。

他每到一个地方，在低空停留，用法力将发冠点亮，好让下面的敌人能把他看清楚。

在处理白霜镇的敌人时，他明显感到了这些人和厨子的不同。使用暗金魔法的敌人恨他，非常。

大概，全部攻击无效，绝望地被徒手打死的记忆，比随便一死的记忆要深刻得多。

他的办法奏效了。敌人只要看到他，就会放弃寻找躲起来的祭司，自动朝他靠拢。

敌人的攻击很猛烈，几招下来大地一片焦土，他必须将人引到空旷地带，再用更猛烈的火力回击。

野外距离光明神庙太远，拖动笼子耗费的法力太大。为了节约法力，后面几波他又直接动手了。要是“随行”还在就不用这么麻烦，不在也没关系，他还有拳头。

近身搏斗掀起他轻盈的衣袍，和上一次浑身血污不同，身上的结界为了阻挡污染从头开到尾，甚至保护了他的衣服，没沾上任何血迹。

敌人也不再绝望，他们疯了。

郊外的大地被切割地七零八碎，暗金色的魔法接连不断。即使伤不到他，他们也要尽情宣泄恨意似的。哪怕一再失去形体，也要再次凝结出来，像是非要把他拉进同一个深渊里去。

他不在乎。

他仔细记录了数字，三十九，和上次一样。

大概三个小时过去，他处理完所有人，在普罗城大门遇到了等着他的抄写员乔娜。

“多林大祭司在返回的路上，她令其他小队暂停任务，暂时原地躲藏。后续要终止还是继续任务，她回来后再定夺。”

事情似乎尘埃落定，米耀轻轻出了口气。等多林大祭司回来，他就可以返回埃兰身边。

他看向挂在天边的血月，想了想，改了主意。多林大祭司一个半神不够，他需要留在这里，敌人可能还会有。

留在这里，等埃兰回来，不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还有些事情，他需要一个人想想。

乔娜告别副团，动作轻盈地返回神庙。今晚发生了很多事，好在结果是好的，她们焦头烂额东奔西跑，说不定也起到了一点作用。

有点骄傲，有点开心。

神庙和离开时一样冷冷清清。

“艾美？玛丽？”两个人都出去了？还是休眠了？没人留在这里可不行。

乔娜穿过地道的暗门，视野一黑，密室的环形走廊不见了。暗门本来就是用魔法开启的，位置有变动很正常，大概是里面的祭司移动过了。

现在没什么危险，在这里等多林大祭司回来就好。她没任务，正好可以接替艾美和玛丽守在这里。

米耀隐去身形，像是巡逻，又像是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不知不觉，他到了一处熟悉的地点。

定了几秒，他推开没锁的栅栏门走了进去。

满地凌乱的绿草，半夜的大风拔起草根，泥土被吹翻出来，墓园简直像被盗墓贼粗暴地洗劫过。

一排排墓碑整齐屹立着，稳重而沉默，无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新的那排上面没有名字，他看过，又往后走了两排。

殷切的画面和声音被记忆激活，视线越垂越低，心情也渐渐沉重。他知道那些名字没有指责他的意思，但他无法不怪罪自己。

法力催生的根系簌簌生长，用力抓握地面，生机勃勃的青草覆盖视野，抚平地面的伤口。

手上多出一束洁白的安睡花，他将花束放在脚前，花骨朵缓缓绽开，清雅的淡香自下而上飘来。

他在每一个墓碑的周围铺开安睡花，虫鸣渐渐离他而去，显得空洞遥远，另外一些声音被放大，很清晰。

分不清楚，是血雨落下的那一刻，骨骼上裂开纹路的声音，还是不久前他降落到神庙，结界破碎的声音。

米耀怔怔望着满园的安睡花，重重叠叠的花瓣竟是一片绯红，月光将洁白浸透了。

他一时茫然失措。

到头来，他只有这些花朵，可花朵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