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澧在府衙门口等得无聊,索性坐在台阶上在心里默默比划招式。
那被软鞭绑缚的男子咿咿呀呀不断呼痛的声音扰得人心烦。她干脆扯了那人扎发的幞头,团成一团往他嘴里一塞,这才清静一些。
只是此时男子头发散乱,身上多处血色,更显得惨不忍睹了。府衙门口的仆役也不敢吭声,明明派人去通传了,不知怎么知府大人居然毫无反应,就这么由着这人如此这般。
已至酉时,郡主顺手将鞭子一头绑个宽绳结,套在府衙大门下的其中一头石狮子脖子上,将手用随身带着点药草气味的帕子擦了擦,竟然跑去街对面买吃食去了。不多时,她一手拎着包了好几个大包子的油纸包,另一手稳稳当当端着一碗稀粥,又盘腿坐回了台阶上,把油纸包拆开往自己腿上一放,两样就着吃起来。
等张庆澧吃完,去对街粥铺还了碗,再回到府衙门口时,恰好阮岑一行四人也到了此处。
顾及几人之后还需想办法安置这小孩,少不得还要多费些时间,她们一行是在哄骗小孩开口之后,就外带了点心边走边说的。
路上谢堂渊话极少,多是阮岑询问檀莺,有不解处再问那小孩具体情况,免得那孩子五句里有四句都是废话,比拉磨的驴还要会兜圈子,投喂完了还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孩子在南城那处院中被叫做初五,因为是在某岁正月初五被拐来的。据她与檀莺所说,南城的两进院里除被关在地窖里的孩童少年以外,一共九个成年男子。
每日由其中两人各带着机灵些的孩子扮做乞儿,出门在街市间寻摸可以下手偷盗或行骗的对象。通常只在西市与南市活动,不敢往东城区那些贵人们的地方去。由四人两两一组轮替看管关着的人,这四个也是常住在院子里的,身上有些功夫。
还有两人会不定期带来或带走一些小孩或成年女子。不记事年纪的男童与已成年的女子最容易出手,由是留下来的多是还没长到成亲年纪的女孩。
管事的那个不常露面,却仿佛有神通。若有逃跑的,那人一定会出现,并迅速将逃跑的抓回。初五如今约莫七八岁,她记忆中这三四年间从无成功逃脱者。就像猫捉耗子一般戏耍,便是有浑水摸鱼出了南城的,甚至侥幸渡过护城河的,也总能在往建阴的路上被逮回来。
等着这些人的只会是毒打与挨饿,以及被卖到更为不堪的去处。
阮岑越听越觉不对。
朔朝家家想要男儿承继家业,故而出生的女孩越来越少。新制下亲卖不为罪,名义上是卖为仆从做活,以买断式的工钱贴补父兄,是为孝悌之义。之后主家再收为妾侍或养媳,就都不触犯律法了。有这冠冕堂皇的遮掩在,不过一代人便卖女成风。
但百年间新生女子的缺口不会凭空补上,总有人家娶不了媳妇、生不了男儿。出现官府所载在册以外的人牙子,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不过明路的人贩大多不会在一地久留。一般是一条路走通了,就在这条路线上来回往返。这伙人未免太猖獗了些,直接在京城南边生了根。按初五的说法,算上最初盘这院子,京中这个窝点少说也已五年有余。
是龙城知府真就如此无能,还是原本这伙人就是背靠大树才这般大胆?
谢堂渊却看上去不是很意外。在她看来,亲卖为奴与婚姻嫁娶无甚区别,只是掀了伪饰而已。至于这伙人的存在知府是否知情……
她与阮岑对视一眼,正因是京城重地,知府才更没这个胆子瞒着上面以身犯险。他要么是愚钝无能,要么就是不敢开罪这伙人真正的倚仗。
阮岑默默将近五年以来,各处收集来的信息之中,京城内及四周冒头势力的行事风格粗略盘算一遍,心下了然。她慢下步子,轻轻扯动身侧谢堂渊的衣袖,示意她看方才经过的一处驿所。
谢堂渊往阮岑示意之处看去,那是多年之前,朔朝与南梁停战议和期间,为表诚意为使臣翻新的驿所。近些年不太平,刘家在西北征战疲乏,这驿所早已变为屯粮演兵之地。而今负责督军运粮的,正是京西府金城王。
先帝膝下六男,如今在世的还剩一半。
第六子诚亲王自获封郡王开府起,就有封号而无封地。虽其母家舅舅在朔梁合力抗燕之战中建功,并在灭燕之后辖领与梁分治的东部旧燕,但谁人不知北地苦寒不易居,后来也确实只做流放犯人之途。
最终皇六子却是荣登大宝之人,无外乎其在改制中知人善任,又平了两陈那年的洪灾。
临贺王、金城王各自早早领了封地,但在先帝时期都曾被圈禁。今上即位几年后,先后解了两位兄长的禁制,并都委以重任,如此仁德为世人称道。
两位郡王一文一武,如今一人在京、一人外放。这外放为官的就是先帝三子金城王,虽不直接掌兵,但行督查之责,并领太仆寺。
据阮岑所知,军器监与卫尉寺在前朝改制时就被刘家握在手中,后统归兵部,由邵、刘两家瓜分。当朝皇帝并不护母家颜面,前些年与南梁再度开战后,就将邵家在朝中那部分微乎其微的权柄,都给了新起之秀邹小将军。
而今将金城王外放,西北说是与南梁交战尤为胶着,实际上却在带兵之人上就乱成一锅粥。先是刘家不满家臣邹将军为今上器重,已有越过刘家之兆,再是金城王督军之地恰好正是他在先帝时的封地,如今或许还留有旧部势力。
然后邵家急于建功,在北地心焦却使不上力,近些年皇帝却隐隐有了复用邵家去往西部的表现,若是也前往西北边境,不算督军的金城王,就已是三家角力。
她早就有所猜测,即便正逢战事,对于帝王而言,是分权而治、谨防自己跌落高位更重要,还是边地百姓的性命更重要?
打仗要兵戈皮甲、粮草马匹,这样样都是烧钱的。
前朝为筹军费,曾想出的招数是鬻爵。王侯之位以下皆可以粮财来换,左不过是不算特别高的虚衔,实权有限。而且并非世袭罔替,是要代代往下削一刀的,位低者不过三代便又成布衣。
但此举仍有后患,且到底名声不好听。今上如今无意使用此策。
现下怕是有人盯上了南城这近乎无本万利的买卖,将尚无必要也缺乏可能插手的势力排除掉,便只剩了西北一处所涉的几家。只是不知是急于破局的刘家、邵家,还是向来险中求存的金城王。
谢堂渊虽识得那驿馆,也对其后几家夺权之事早就有些了解,此时见阮岑意在提醒自己,却做出深感迷惑的神态,接着低声说道:“我只是医者,对朝中之事并不感兴趣。若非今日之事,也无意与官府打交道。不过,若阮小姐对此有意,或可待来日再与她人商议。”
寥寥几句,先是言及自身意向,又表明了今日之事她仍然会一同处理妥帖,再暗示阮岑若有将此事往深里挖的想法,她可以协调阮岑与医门的关系,提供助力,却不打算亲自涉身其中。
阮岑一边在心中感叹此人早慧且足够沉得住气,一面将饵抛出:“今日听书,我听闻考功司郎中之女正与相爷议亲。”
她眼见身侧深蓝衣衫女子闻言蹙眉,便接着说道:“我虽位低言轻,但在这件事上,或许能说得上话。”
谢堂渊听到这话,边走边在脑中盘算。不多时,她无奈摇头:“还是不麻烦您了。”
阮岑等到这个回答,却不是很意外。她只说:“女使与传闻中并不十分相像。”
京城传言里的许相之女,虽少言且冷面,却又行事张扬、总是闯出祸端。若过去桩桩件件所谓祸事都是像今日之事一般,恐怕一直以来都是冤了许瑶。
小谢也回以短短一句:“掌乐与郡主倒是挺符合传闻。”
太后尊贵但不怎么理事。阮岑若在宫中于许谢联姻一事上进言,怕是要借着与清忧郡主的关系,托其养母许淑妃去做些文章了。如此说来,太后养女与郡主当真亲厚,张庆澧也确实深得淑妃这位养母的爱护信赖。
况且,小谢心想:今日在咏香阁之时,阮岑身后跟着的那位执软鞭的侍从,出招看似没什么章法,实则每一鞭都有讲究。掌乐出宫不见得会随侍这样厉害的侍从,镇南王女身边当年所带唯一近侍也早已不在宫中。大概,那正是习武多年、又与阮岑私交甚笃的六郡主。
六郡主并非十分有耐心的性子,此时却已在龙城府衙门口等了半晌午。直到华灯初上,她也未见多少不耐烦的神色。
至于这知府孟大人,自从龙城卫西行归来、分担了一大部分京城及周边治安事务后,他也并不是个特别勤勉于政务的京官。毕竟许多时候多做多错。京中别说是皇亲或高官,就是在这贵胄扎堆的地界,看上去不怎么打眼的书香门第或是商贾之家,也不知跟哪家搭着姻亲或利害关系,敷衍塞责反倒好过去得罪他们、实际解决问题。
然而,许是得装出自己很忙的样子,也可能便是被龙城卫担了大半的职责,总有些事是需要他多费些心思亲自来处理的,每旬总有那么一两天,他会在府衙中呆到深夜。如此,也就显得他是个对辖地子民颇为爱重的好官了。
好巧不巧,今日恰逢知府每旬用功的那一日。不然张庆澧在这儿再等下去,说不准得到明日才能得见孟大人。
衙役们都知道这晚孟大人会在府衙用晚饭,并且那饭量与菜肴的精致程度是越过了礼节规制的。不过他们也说不得什么,或许是大人为调解谁家与谁家的矛盾,在招待些什么人呢?
等在门口的这少年人去对街买包子和粥的时候,要比衙门里用饭还早些。这人连碗都送回去了,好整以暇地坐下不久,便又站起身来与刚刚行至此处的四个人打了招呼。这时候,府衙里面,孟大人恰好唤人将晚餐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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