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瑶自从京郊随师出山门历练,如今已近三年之期。她时常觉得压抑。
那些所谓的礼节看似是束缚不到她的。医门女子在外人眼里就是修道者,是出世之人。仿佛她们可以不婚不覆面,可以行医济世、足迹踏遍大朔,都是因为她们很特殊。
可许瑶感觉,她们原本并没有多少不同。
医门所结交或问诊过的,怎样的女子都有。就连师门之内众人,原本也曾如泥牛入海一般浑然隐于俗世,而不是像外人以为的只有京郊西山的医者。只是早年间于某次大疫之中得了声名,也就领了医门这个名号。
最初就只是个松散的收留孤女的组织,再教其谋生本领。后来有与男子痴缠者逐出师门的明令,又定下出师历练后自行择其道的规矩,许多人出师后便不再以医门中人自居。
那一条条严令禁止,背后都是旧事。凡此百年,人来人往犹如潮汐拍岸,留下的门内纸张记录了种种世情。
贵如郡主,一样要从出生不久就被一纸婚约与没见过几面的男子绑在一起;重臣之女,一样要作为华美的礼物送给别家联姻;商贾独女,一样被期许招婿当依靠;农家女子,一样要终其一生为其父兄夫子操劳至不得片刻歇息……
如同细细密密的一张渔网铺天盖地遮来,要捕获其中被剔除了鱼鳞斩掉了鳍尾、烹饪个半熟露出细嫩白肉的鱼,作为一道佳肴上桌。
若非母亲临终所托,若非一路所见良多,自己也将会是其中一尾被网住的鱼。
而如今,若说年轻一辈里最为出名的男子,需论及南邹北谢两个小公子。提到女子时,京中却是传遍了两位年少女子的恶名,家家都教育女儿不能跟她们学。其一是被淑妃惯坏了、屡屡行事出格的清忧郡主,其二便是被医门带野了、时时闹出祸患的许相之女。
现在走在田间,原以为能更自在畅意。可眼见烦扰之事,让自己憋住不出手,还真是挺难。
许瑶收回眼神,看向师母征求意见。
师母现下是不赞同的神色,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闻言,许瑶有些沮丧地垂下头,长吁一口气。她复又昂首,举起一只手攥了攥拳头,跟师母说:“总有一天我要……”
话未尽,师母握住她的手,按下来拉牢了,带着她快步离开此处:“是,总有一天。”
有赖于早年间常与残魂相伴,如今的齐一苇五感略比常人敏锐,她已隐约听到地头那群男人的议论。话题从如何驯妻,在转向此刻途径此地的师徒两人。
她不觉得需要刻意避免徒女听到那些男子的污秽之语。但方才摁下去徒女此时立即动手的念头,偏偏那群男的不知好歹。回忆起自己十三四岁时若遇见此事会如何想如何做,她觉得不能再在此地久留。
小师妹当年之事不能再来一遭了。
阮岑作为太后膝下年龄最小、相伴时日最长的养女,虽然和六郡主私交甚笃,却性情迥然不同。除却琴画双绝,她还是宫中众人皆知的凡事皆能泰然处之的性子。换句话说,她总是看起来很能扛事儿。或许也唯有极为亲近之人,才能得见她慌乱的一面。
然而此时,在比她还要小几岁的谢堂渊面前,两人对坐无言良久,自己心中有事,对方又迟迟不开口,阮岑竟显得有那么几分窘迫。
许瑶明明只是个十三岁有余的少年人,就算是经历坎坷早熟,自己也不遑多让,哪里会有这般稳重。
阮岑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只当是自己心中有愧,心思回转之间,定了神打算再做尝试。于是她对面前的女子诚恳说道:“当年之事是我思虑不周,还望女使再替我向您师母告罪。”
谢堂渊其实只是在平复自己的呼吸,顺便抓紧时机放空养神。她到底不比许瑶康健,又不愿露馅。待檀莺将小女孩带回,今日之事想来还有下文,少不得要往府衙和京中医馆走动。
听到阮岑所言,她抬首定定看其神色,确是真挚,但仍回话客气:“阮掌乐这话我不敢带。”
谢堂渊接着面露难色,继续说道:“师母云游在外,我如今客居谢家,与她不常见到。还是等您哪日面见师母,亲自跟她说吧。”
阮岑简直要被这客气的一来一回憋出汗来。但她面上不显,只是语带憾意道:“我自然也是不希望继续因当年之事和医门有隔阂。”
谢堂渊听到此处,略低头思索,片刻后才与阮岑对视。她这才舍了那分刻意的客气,对阮岑说道:“岑姐姐,不是我不愿意带话。你是知道的,当初不只是师母看重阿笙前辈,她们那一辈,哪个不护着这个学医有天赋的小师妹?”
她歇口气,饮下了杯中水,放下茶杯才接着说道:“但阿笙前辈还是被逐出师门,掌门和师母她们已有决断。”
阮岑仍然不敢放松,看着对面的女子问道:“可是,就连松苓女使这些年都不肯见我。”
谢堂渊对此心知肚明,思忖如何说才能不显得突兀。她沉默许久,见对方确然自困于此事,才佯作天真道:“我反倒很佩服你呢。”
阮岑当年听过不少气话,虽然多是对着靳虹说的,但终归拿主意的人是自己。如今她闻言还以为又是在讽刺自己,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却紧接着就听对面这人说:“你那时才多大,就不会为人所惑。阿笙前辈不如你。”
阮岑心头微松,不禁露出一丝无奈苦笑。正待开口,便听得包间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谢堂渊一边起身去开门,一边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路也是她自己选的。”
“师母她们不愿见你,不过是不敢面对罢了。”
檀莺带着小女孩回到咏香阁,一路上颇费了一番时间与气力,盖因这娃娃简直跟个皮猴儿没两样,逮着个机会就要溜。
她眼见临窗而坐的谢少爷和那位丢了玉牌的小姐,便行至二楼。谢堂渊已嘱咐过店小二,此时有人引着檀莺去往房间门口。她抬手轻叩,等里间应声。
有人来将门向内拉开。门开得并不全敞,缝隙只够她拽着那孩子进去。见是小谢,她正欲开口叫声“少爷”,就反应过来,及时转弯说道:“小姐,您交代的人我带来了。”
谢堂渊向后一让,这才有空间由檀莺带着小女孩露了脸。只见那粉衣女子拿起先前嘱咐小二备下的两个坐垫,正伸手递给檀莺。
檀莺觑着少爷的脸色,见小谢点点头,便接了垫子,和那小女孩并排在门与桌子之间的空地上坐下,一手仍制住那孩子,不让她逃跑。
阮岑此时已神色如常,对着她们温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檀莺刚要回答,突然意识到这语气不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她合上嘴,尴尬地瞥向谢少爷。谢堂渊此刻正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将手伸向桌上茶点,头都没有抬一下。
她默默在心底吐槽:小心吃多了不消化。
于是檀莺又往自己身侧看去,只见那小女孩明明偷东西被抓了现行,此时反倒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倔脾气地回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阮岑也不气,只接着问:“谁让你偷的东西?”
小娃娃此时更倔几分,又回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东西了?”
檀莺闻言忍不住边往外掏边开口:“这玉牌不是你偷的吗?要么我怎的会在你身上发现它?”
阮岑见这侍从自怀中掏出的正是宫门令,便再度向着檀莺伸手,将玉牌取回。她慢悠悠将自己的令牌在腰间系好,又以衣摆掩住之后,才对那孩子说道:“你可认得这玉牌上的字?”
小女孩摇摇头,眼神已经控制不住地溜向谢堂渊那边。从她们进门到现在,小谢已经在吃第三块点心了。若只是有香味倒也还好,她惯是会忍。偏偏这人吃相让人看着便觉得眼馋,慢条斯理却又十分享受的样子。
只是余光看着,她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谢堂渊却像是刚注意到小女孩不断瞥过来的热烈视线,抬眼和她对视一瞬,又看向碗碟。然后小谢开口问道:“想吃吗?”
小女孩疯狂点头。
只见谢少爷征求意见似的与方才问话的粉衣女子交换了眼神,这才又说道:“可是我做不了主啊。今天这桌是这位小姐买单,她说了才算。”
这话倒也不全然作伪。阮岑说了要答谢她今日相助,确实慷慨解囊负担了这桌茶点。
对视之间已经有了默契,阮岑接着对小女孩说道:“一个问题,一块点心。”
小女孩顿时露出十分乖巧的笑容:“成交。”
小谢紧接着补充:“那就先让檀莺说吧,她也饿了半天了。阮小姐,您可以先问我的侍从。”
檀莺闻言瞪大了眼睛,还没等她把到嘴边的那句无耻给憋回去,就听小女孩变脸如翻书一般哭起来:“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小孩子……”
正当此时,阮岑一个眼神扫过去,檀莺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心想:不愧是宫中之人,可算见识到什么叫眼里带刀子、一瞬能止小儿之啼了。这不,身侧的小孩也跟着抖了一下,像是怕这位大姐姐真的生气,自己真的没东西可吃了,哭闹声尾音未散就变得老老实实。
小孩子也不笨。那看上去好脾气的人,有时候不晓得能做出些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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