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清忧郡主已携被她用鞭子捆缚的男子行至位于西城的龙城府衙门口。
朔朝推行一州两郡之策,以一州知府统领协调该州下辖的两郡,州名以府衙所在地为准。比如先帝第三子封地为金城郡,他也称金城王。金城与京西郡合属一州,府衙设在京西城,于是州名被定为京西州。
如今北地的旧燕名义上由皇帝母族邵家管辖,不设州郡,通常只用于流放犯人。除却旧燕一带,朔朝共有八州十六郡。
龙城为都城。京中无小事,故而此地并不单独设郡守郡尉等职,小案件均由知府协同龙城卫受理,再交由大理寺审判,事涉官员的大案则需呈递至刑部审理。
人多的地方难免有贪嗔痴念,天子脚下一切太平只是个理想化的愿望。
因祸得福的是,前些年西北战事又起,打打停停之间,今上决意将各地守城之卫分批抽调入西北军营历练。此番战场归来,龙城卫一扫先帝时的颓丧之相,巡查抓捕时手段了得,龙城知州才不至于被繁重事务累趴下。
张庆澧等在府衙门口,也不着急见知州。
守在府衙门口的两名衙役看着她,只觉得好生奇怪。这人虽身量尚小,年纪也不大,但看上去不像是受了什么苛待的样子,身上沾的血恐怕都是脚边那男子的。这年头竟还有打人者主动来投案的?
只见这人时不时踢一脚脚边被捆成粽子、正吱哇乱叫哭天抹泪的男子,却既不敲登闻鼓,也不诉苦喊冤,就这么杵在石狮雕像旁,颇为无聊的样子。
与此同时,檀莺追着那偷盗了玉牌以及养魂之玉的小乞儿,已经穿过了整个与西市相连的南市,又往东进了南城。她自然不是追不上或抓不住,只是早早逮住这一个益处不大。
谢堂渊在这类事上向来习惯于追根究底。
檀莺一边感叹着这小娃娃能跑又机敏,还知道在坊市间迂回着甩掉尾巴,一边不露身形地仍然压了自己的步子跟在不远处。直到以她的眼力已经能看见远处的内城墙和护城河时,那小孩才钻进了南城一处院落。
院子看上去有小两进,没有后院,但还是明显比普通人家的一进小院占地大一些。而且这还是个与周围人家都不共墙的独立院落,连围墙都略高于别家。只是因为南城也有留宿上京赶考者的书院,有几个为了安静的环境也肯多用些材料,所以不算特别突兀。
前院向南,倒是甚少遮蔽,一眼就能看明白。但从外面也能瞥见,正院里所植树木可就不算少了,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老树,枝叶繁茂到恐怕能遮得院内不见阳光。
那孩子是从西跨院一角的墙洞钻进去的,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为免打草惊蛇,檀莺绕着外面又待些时候,才悄摸摸翻上东跨院外墙,猫腰躲在堂屋一侧的耳房屋顶,借着院内老槐树枝桠的遮蔽,眯眼观察院中情况。
小女孩只顾着偷了玉牌赶紧跑,也没回头看看追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连给她指令的中年男子已经被逮住狠狠揍了一顿都不知道。
原本也是要分头跑的。一人闹事,一人趁机偷盗。但凡这闹的是骚扰之类与女子有关之事,都能息事宁人,不耽搁吃晚饭。
她还顺手摸了一个高个儿女人的荷包,谁让那人有财还外露的。那荷包里也有一块玉,虽然小了点、颜色不够透亮,但也算是额外完成任务,还顺利在南市把追着她的人给甩了。
她来到这个院子时还不记事。这几年下来,只晓得要在那些大人们面前表现得胆小怯懦才能少挨打,要完成他们给的任务才能有饭吃。而且跑是跑不掉的,院角的墙洞只不过是诱饵。真敢跑的人不知为何总是能被逮回来,只会在之后受到更严重的毒打。
今天应该能被管事的奖励一餐饱饭了吧!她这么想。
可惜她没能如愿,这打算还是泡汤了。
彰源城郊
齐一苇得知谢家的打算,一时无言。她与许瑶并排在乡间小路上边走边琢磨,有一会儿才问道:“淑婷被找回来了?”
许瑶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师母看她表情便知她心情不好:“小姨说,莲婆婆当初带女儿离府后,因没有路引而无法出龙城,只得在龙城与建阴郡的交界处设法谋生。”
许瑶叹了口气:“许谢两家真想找人,又是在眼皮子底下,那就不算什么难事。”
她说罢便看向师母,又安抚地拍拍师母的手,说道:“师母,我没事的,只是可怜婷姨如今被谢家主母关了起来。小姨说她需要我回去做些事,或许能帮到莲婆婆和婷姨。”
齐一苇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许瑶。
这孩子年幼丧母。以医门在京中的影响力不足以把许相爷之女带走,哪怕自己是许瑶生母的结拜姐妹也不行,由是不得不看着她被送入谢家抚养。虽想要多加照拂,但谢家苏氏从当年产育谢堂渊之后,就变得与医门、尤其齐一苇本人私下里颇为不睦,像是认为谢少爷体弱全赖医门当初多言怪力乱神之事一般。
齐一苇边想边握住徒女伸来安慰她的一只手,两人一同接着往彰源城中走去。
许瑶四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才是刚记事的年纪,先是丧母后寄住外祖家中,又是眼见小舅舅谢堂渊身患离魂之症,再往后……
齐一苇不忍再回忆。谢家瞒得死紧,自己被谢家找去时,小小的孩子已烧得像个火球儿。问谢家负责照料的人,只说是突然而起的急症,这说法可是与症状完全对不上号的。
个中缘由所知者甚少。外人只道她齐一苇为救故人之女欠了谢府一个人情,才对谢家少爷的身体情况多有关照,焉知当时也不过才五岁出头的谢堂渊自病况中方才转好就语出惊人。
非要算的话,反倒是谢家欠她一条人命。
她齐一苇一向是护短的人,一旦把谁纳入到自己的保护范围,就像母兽护崽一般。许瑶当年受了委屈,现在也只能勉强算讨回来一半。
不过,医门如今对谢堂渊有所求,便不能计较得那般清楚。更何况,三年前那番坦诚,也确实让彼此间多了些信任之感。
许瑶见老师一直不吭声闷头走路,便把另一只手也过来挽她的手臂,说道:“师母,你说现在我和小姨谁武艺更好呀?她只比我大一岁,我又经常在外锻炼,一定是我比她厉害!师母您说是不是?”
齐一苇心知徒女这是在像当年小师妹一般,看出了自己的不虞,在想办法岔开话题。
她回应道:“是啊,她那身体底子可没你好,也不知三年过去,身体恢复得如何了。瑶瑶你这次回去也帮我看看她,别让她过于劳神。”
她又嘱咐道:“你回京后,可不能再称呼小谢为姨母了,别忘了换称呼。”
许瑶点点头,抱着师母的胳膊晃一晃,回答道:“我记得啦。”
澧水比之龙城往东不少。彰源城此时已有日头西斜的趋势,加之北临澧江畔、南望近海滩涂地带,春季转暖便起了雾。
这雾气与较早开始做晚饭的人家的炊烟相映,呈一脉灰粉色,恰如海水中死去的生物在水里被冲散的血,让人无端生出怅然。
澧水郡为定西侯故里,后又出了刘家家臣邹将军,在近几年的西北之战中表现尤为突出。虽然如今邹家获封东南、刘家镇守西北,都不再长居此地,但两家武将仍然在结果未定的战场上效力,颇得圣上倚重,是故澧水一带望族皆以此为豪、与有荣焉。
背后金钱往来、权势荫蔽,更是错综复杂,交织盘结成一团乱麻。
医门师徒来此,一是为徒女的出师历练。这历练短则几月,长则数年,端看何时徒女可以独当一面,择了自己今后的术与道。二是为在京城以外选址新建医馆,更深入体察世情,免得每每入世,至一处便不知何时才会再度途径此地,不利于徒女们增长对世事变化的洞察力。
若是仍如往常,住在与医门有旧的女子们所开的食肆、客栈等处,免不得要给她们添麻烦。
自先帝令几家送女入宫为质起,至今上继位后接连颁布的新政施行后,过去的连接不得不逐渐隐于暗处,迎面相见也只当不识。
更何况,这贤良淑德、安分守己的戏份演多了之后,有多少人连自己都习惯了怯懦,也未可知。信任成了奢望,重逢总需带着距离审视。
齐一苇念及此,想要再开口嘱咐徒女两句,却见许瑶正被田间地头劳作的妇人们吸引了注意力,便也放眼望去。
彰源城非澧水郡府衙所在地,却也受新政推行的“礼”影响颇深。地方官总想着执行得更严一层,觉得如此便可让自己多几分升职可能。
新政提及女子之处寥寥数言,看似不过是更详细地规制了衣着、嫁娶、节庆及日常礼节,对仅男子才能参与的宗庙祠堂祭祀之类才是长篇累牍的赘述。偏偏针对女子的这几条,是最容易执行、最方便见成效的。
落到实处,便是这田野之间,劳作者仍然多是女子,各家男人却无一例外都坐在田垄边,或闲谈或抽旱烟,边低声咒骂着什么。
左不过在抱怨,大家小姐可以不出门,穷人家却不能不出门干活儿。女人自觉些守妇道,少言不抱怨,哪里需要他们在这里盯着。这不,连去镇上做活的机会都少了,一家子只能靠着这春夏两季种的粮来过,还得往上交不少。
先帝时已节制服饰成了习惯。原本劳作时遮阳也会戴宽檐草帽,田间也没有那么多闲人整日去盯着谁家媳妇下地刨活儿露脸,本朝便着重拿妇人多言做筏子。
抱怨夫家是长舌妇,喊苦喊累是不知足,嘴太甜更不行了,那叫阴阳怪气说反话。妇人多言若为人知会责罚夫家,甚至还可能牵连母家。
怎么说都是错的情况下,最安全的就是闷头踏实干活,当个锯嘴葫芦,不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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