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莺听到这话惊得跳了起来，想到初五还在一旁睡着，急忙往问诊间方向看去。她见那孩子只是翻了个身，并没有被惊醒，便压着自己突突加速的心跳，坐回了凳子上。

她看着谢堂渊那副笑得开怀的模样，还有齐松苓但笑不语的表情，怀疑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两位在戏耍自己。而最为重要的是：“你们怎么能笑得这么……这么……”

檀莺脑子快要停转了。她觉得此事这般残忍，总不该由幸存者笑着说出口。

齐松苓见小谢并无继续解释的打算，接着她的话头说道：“对我和师妹来说，此事是她幼年时便有怀疑、三年前有了确切证据的事实。她自己就是医者，年岁渐长，便是摸骨按照形态来判断，即使并无月事来潮，也是能够确认的。”

谢堂渊点点头，再对檀莺说：“我也并没有刻意瞒着谢府所有人，只是在宁肯相信我是个男子的人眼中，什么不合常理的情况都能被圆回去。”

两人一人半句地接着：“师妹她如此开心，大约是因为……”

“因为我身边又多了一个不必对其撒谎的人，我能活得没那么累。”

檀莺这时才找回了思考能力，想到自己从前便若有所感的那些异常：苏氏对谢堂渊颇为拧巴的态度，医门破格收治男童甚至收男子为徒的做法，以及许瑶多年来与这位小舅舅格外亲近的表现，还有三年前小谢没什么征兆的那次重病……

她抬头问道：“三年前，是因为苏氏曾经用过毒，少……小姐才会病得那般厉害吗？”

谢堂渊此时在她眼中变得比先前纨绔子弟的形象顺眼了那么一点点，对于这个也算自幼相伴长大之人，檀莺自然多了几分关心。

只见小谢正色道：“是，也不是。”

檀莺又往松苓女使那边看去，寻求一个答案，便听得齐松苓说：“在胎中以药强行扭转，对于胎儿来说是毒不假，效力如何还要看用量多寡。苏氏用了一些，但大约没有把这邪术用到致死量，所以那女婴才会是残疾，而非直接胎死腹中。”

其中其实还有一些与游魂所涉之事，就不便跟檀莺讲了。

只听小谢接着说道：“若你还有更多疑惑，但凡是我能告诉你的，都可以之后再慢慢说。现在先把那小孩叫醒，给她做个清洁，再带到后院安置下来，免得耽误师姐明日看诊。”

檀莺闻言点点头，与齐松苓一道前去烧水。谢堂渊则留在此地，对先前自己所书的彼世行医经验文稿做勘误，待到将来都得闲时再行交流。

等到两人在回府路上与打更人相对而过时，已是亥时。檀莺一天内接受了太多信息，看上去有些迷糊，险些让道中一处铺得没那么平整的地砖绊倒。

谢堂渊将她扶了一把，带着笑意问她：“师姐又跟你说了多少？”

只见檀莺疑惑得脸都皱起来了，又让夜风吹得耳朵有些冷，又像之前那般搓了搓手，再往手心哈口热气，在耳朵上捂一捂，这才盯着小谢答道：“这世上怎会有认不出自己生的是个儿子还是女儿的母亲？”

小谢这下是真让她给逗笑了，但仍然先问起别的：“我记得你的月例银子并未往什么不正经的去处花，府内也发了足够的御寒衣物，怎的春日里还能冻成这样？竟是比我还要怕冷了。”

檀莺嘿嘿一笑：“追初五那孩子去南城时，消耗太大了嘛。”

谢堂渊听到这话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事记下来日再看，回答她先前的问题：“苏氏盼这个儿子太久。稚子体貌只在出生时、年幼时能直接看见并判断，那时的谢少爷发育尚未完全，因其被致畸的形态，并未引起怀疑。”

她见檀莺没有对这话产生什么非礼勿听的反应，便接着说道：“许瑶来谢府时，我才五岁上下。那次病后，我第一次去往西山长住，从此便有医门相助。我也自然不会逢人便嚷嚷谢堂渊并非男子。”

檀莺听到这里，才有了些小心翼翼的神色，继续发出疑问：“医门那位女使说，三年前的事若我想知道，最好是亲自问您，她一句两句讲不清楚。”

谢堂渊的眼神在眨眼间就变得有些陌生，仿佛另一个灵魂透过这副身躯在看一个缺乏基础知识的小孩子问出的傻问题。

只见她露出一副堪称慈爱的表情，这让檀莺不禁有些悚然。

小谢拉住檀莺一只手，像在与小辈闲话家常那般问道：“檀莺啊，你也有十三四岁了吧，开始来月事了吗？月事期间有无不适的情况？我是医者，你大可以跟我讲讲。”

就听得檀莺支支吾吾地说：“还……还没？我这是不是不正常？”

谢堂渊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带安慰地接着说：“正常的，没有不正常。每个人体质不同，早几年晚几年，只要规律且并无不适，就都是正常的。我还曾见过十八岁才初次来潮的人呢。”

檀莺讷讷地点点头，就听小谢总算开始回答她的问题：“我这副身子原是不确定是否会有月事的，只是按照骨骼形态判断并非男子。大约三年半前，我开始偶有小腹坠痛，按照周期来看是月事无误。偏偏这具身体内里发育完善，却缺了将血液排出的通道。”

檀莺一时没有收得住，嘴快说道：“我在哪里听过，这好像叫……”

她话才说一半，就马上将小谢握着的那只手抽回来，自己连忙以双手捂嘴止住话音，再偷偷看谢堂渊的表情。只见小谢也不气，摸摸她的头说：“你是不是还听过，这样的女子嫁人之前，是需要设法将身体打开一条通道的？”

檀莺不敢回答，感觉这实在是太冒犯了，却听得谢堂渊继续说道：“其实原本是与嫁人与否无关的。若有血液，则需要排出，便必得冒险。但如果是母辈造的孽，导致这女孩并无此周期，那么强行如此冒险，恐怕只是为了以女子之身去填他人的欲念。”

谢堂渊在今日内已几度摇头，唯独这次带着些怅然。她在心中不知第多少次感叹，自己前世在组织里大多过得顺风顺水，亲自指导她人为自己开刀，还是头一遭。

其实多数内里发育完全者，实际上外观也会看上去与常人别无二致，即便闭合也并非需要动她这样大的再造手术。大约是异世之魂自带的修复功效，在年龄渐长后仍然不知不觉中发挥着作用，才出现她这种罕见情况。但这就不适合再与檀莺一一详解了。

檀莺此时却在想，看来医门也并非什么病症都能教人恢复如初的，这不，谢少……小姐虽然完成了诊治，身体仍旧比之常人虚弱许多。

她甫一将这想法说出，小谢立时便拿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你以为医者是万能的？再怎么那也是在**凡胎上拿刀生造了创口，周遭再做缝合。这身子原本也弱，若非必要也不会这么做，她们已尽全力做到了最妥善的程度。”

小谢接着叹道：“该承担罪责的，可不是设法救人的医者。”

檀莺这时再去想自己之前的疑惑，就觉得滑稽可笑。何必还要去问，为何苏氏身为人母，却不辨亲生孩子是男是女。

怕是把不出声说话的许瑶跟谢堂渊放一起，将谢小姐的面色以粉饰显得生动些许，苏氏都可能将两人混淆。

她此时又想到齐松苓女使最后说的，“在苏氏眼中，许瑶不是许瑶，小谢也并非小谢”，心中仍有疑惑，待要继续发问，却听得谢堂渊说：“若还有事，来日再问吧。”

抬头一看，谢府角门已近在眼前。

夜色已深，待入府并吩咐檀莺去休息之后，小谢来到书房门口。

只见素鸮一人坐在檐廊下，见小谢回府，徐徐站起身来。她四下打量，见周遭除了彼此并无别人，才开口说道：“夫人又找寻鹤去她房中了。”

谢堂渊闻言挥了挥手，答道：“无碍，我知道她是什么打算。”

只见她上前转身，随着素鸮并排坐在石阶上，问这个平日里看上去木讷寡言的侍从：“你前些天说要去做的事，已做完了吗？”

素鸮点头，答道：“肖家村七十三户，共三百六十七口人，傅家庄五十四户，共两百三十三口人，现已都去地下陪我那几位便宜郎君了。”

这话说得轻松，语气都没什么变化，仿佛这六百人只是一道轻烟，散了就散了。

谢堂渊想起当初，苏氏先后将三位侍女从不同地方买回。在寻鹤的名字由苏氏定下之后，自己为素鸮取名时，还被说过此名过凶，寻常人压不住的。如今在她看来，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可惜再到檀莺入府时，就由不得她来定名了。

小谢侧过身来，观察素鸮的表情，只见这人仍然是不见波澜的模样，便接着说道：“待风头过去，再从苏氏那里将身契取回，之后你便是自由身了。”

素鸮起身郑重行礼，回话道：“多谢成全。”

谢堂渊念及前世所见，那些初上战场归来的战士们，有些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不禁抬头又看向那人：“会后悔吗？”

却见素鸮难得有了表情，却是戏谑的模样：“您在问我，是否后悔没有早些动手？”

小谢这才放下心来，也回她一句：“是啊，我都有些替你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