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自幼寄人篱下者,阮岑话音刚落,张庆澧便想到许瑶丧母后被父亲送到外祖家的经历。她虽一向心思不在关注府宅之事上,但也曾听闻京中盛传为何。
大约便是许瑶与其小舅舅谢堂渊长相肖似、脾气相投,其外祖母苏氏更是在其幼年生病时,费尽周折寻药。
郡主心念回转,坐下问道:“此话怎讲?”
只听得阮岑将猜测徐徐道来:“并非谁对你好,你便与她是同道中人。这你可明白?”
六郡主想起赵美人近来每每对她的“劝诫”,点了点头。
阮岑接着说:“当年情况如何,如今难以查探。但眼下两家联姻在即,许小姐身为两边血缘都占着的未出阁女子,即将迎自己的姨母为继母,若是寻常之人恐怕只会觉得多了些倚仗。但她听到说书人提及此事,面上一丝喜悦都无。”
张庆澧试探着发出疑问:“是她与这位姨母不睦?”
阮岑听到这话便知郡主是当真不怎么关心权贵家族之间的弯弯绕绕,大约今日在咏香阁听的书也都一早抛诸脑后了。她自脑内的繁杂回忆里捡拾出一点信息,摇摇头继续说道:“谢家寻回这位二房妾室所生之女,也不过是近段时间的事。到今日,许瑶和这位姨母应该都没有怎么相处过,更不至于有多大的仇怨。”
“谢家此女说是失散市井,无人主婚,这才耽搁了到现在。其实这位谢二小姐现下也只比我年长不了几岁。”
郡主听到这里有些坐不住了。她不管别人作何想法,在她这里,若许瑶的姨母现在才只是二十出头,如何能去嫁给早已不惑之年的许丞相?
只听对面这人接着说道:“即便年岁相当,若她能在市井之间的流言蜚语里,一直不嫁人,靠双手讨生活,现下被这些突然而来的所谓亲人寻得,立时便要求她去学习那些管家之法,令她去与一个陌生人共同生活,或许也未见得会乐意吧。”
张庆澧将自己放在这种情况里一想,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觉恶心得想吐。
阮岑将这些讲完,才将手边书卷放下,抬手招呼郡主从灶上热着的水壶里舀两碗温水来。待到小郡主将水端来,身上的寒意已消,她才继续说:“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也有大把的人觉得这是良缘佳配,起码谢夫人苏氏并没有在反对此事。”
六郡主心直口快,更不会给根本不在此地的苏氏留面子:“她当然不会反对了。对她有好处,对她夫君和儿子有好处,她为何要反对?等到成亲那天,不把这个非亲生的女儿亲手绑到轿子上,可能都算是她做个人了。”
阮岑浅啜碗中温水,点点头说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打算这样做呢?”
边说着,阮岑边把手头册子摊开的那一页向张庆澧那边转向。小郡主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是一些关于吴淮苏家的记载,大致在说苏家为商,在陈家未败落时便已从南往北迁居至建阴。因商人在朔朝居于末流,族中男子被限制参加制举,这家自北迁后便常以族女和直隶地界读书人结亲,以求逐渐转变身份。
还没往下看,就听阮岑开口:“苏家如今已将铺面尽皆盘了出去,起码在明面上洗脱了商贾身份,所以京中年轻人对此不甚了解也是正常。当年经商之时,苏家发家靠的可是为别家库房供给锁扣,据传就连临贺王都为收藏奇珍,重金上门求造机关。”
张庆澧听着她这副老成的语气,俨然是将自己也归到“京中年轻人”的行列,却也就这么坦然接受自己的心眼子就是没那么多,暂时还做不到迅速处理既多且杂的信息,并从中获取有用的情报。
但她也不是笨,此时听到这里也早就反应过来:“今日许瑶要你帮忙寻的,就是苏家当年留给苏氏的东西?”
阮岑点头认可,回答道:“只是开一道门,救出一个人,还远远不够解决问题。谢二小姐生母的身契应该还在苏氏手里,我想许瑶大概是在作此打算。”
京中西城,医门医馆
日暮西沉后,夜色完整覆盖京城多时,齐松苓才结束一天的问诊。她正要开始整理案头记录,就听得有人叩响了问诊间一侧的门。
静静听完敲击频率,她起身卸下门内的木质拦挡,让外面的人可以推门而入。
只见谢堂渊先慢慢推开门,又撩着门帘往旁边让出位置。檀莺跟在她后面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睡熟了的孩子。
齐松苓连忙去接,却见小谢将身上外袍脱下,铺在医馆给病患问诊时所用的简易床铺上,一边还说着:“师姐现在先不要沾手了,等下还要给她洗个澡、换身衣服。”
春意未深,外间还有些寒凉,入夜更是会起风。檀莺小心翼翼地将那孩子放在铺着谢堂渊外袍的床铺上,这才轻吁一口气,搓了搓有些冷的双手。反倒是这小女孩许是此前一直绷紧了神经度日,这时睡得格外安稳,毫无要醒过来的意思。
齐松苓与谢堂渊往问诊间旁边的歇息处走去,想来是又有些事要谈。檀莺见状将手又贴在面颊上暖了一瞬,向谢少爷说道:“我先去烧水。”这便要往备药房走。
却听得小谢对她说:“不急,今日你也听着吧。”
檀莺以为自己听错了,递去询问的眼神,就见齐松苓也在看向谢堂渊,得到对方点头示意后为她拉开了身边的凳子。
三人围坐在不大的圆桌旁,声音也轻,像是在交谈什么秘密。檀莺因为这种氛围而觉得十分不安,总有一股起身逃跑的冲动。
其实不过是将今日之事交代了一番。小谢体力差不多耗尽,许多话便交由檀莺来说,她只时不时从旁补充几句。齐松苓认真听着两人说话,多数时候是檀莺在叙述,这样的郑重神情让檀莺逐渐变得更加惶恐。
谢少爷与医门女使时不时会岔开话题,去聊几句各地贵胄之事,仿佛与此事没有多大关联,话中却藏着未言明的机锋。檀莺恨不得自己此时并不在此地。
西市窃玉与南城拐案说得差不多之时,谢堂渊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齐松苓瞥了她一眼,也有些笑意在脸上。只听小谢对檀莺说道:“你一向厌恶主仆之分,在府衙也未见得多害怕。这次让你同桌而坐,不过是说些实话罢了,怎么反倒胆子变小了呢?”
檀莺正要起身告罪,就被齐松苓随手按回座位上。她还在诧异一位看上去温柔可亲的医者,为何会比自己这个略有拳脚在身的人还要力气大,就听齐松苓对小谢笑道:“你别逗她了。知道得越少才越安全,是也不是?”
直到这时檀莺才顿悟自己为何一直想逃。
她运气不见得多好,年节之时跟素鸮、寻鹤等人抽牌九,从来都是一副烂牌。但她对于危险与否的预感一直都还挺准的。谢堂渊这人本身就不安定,再加上方才陆续听到的郡主、刘家、邹家、邵家,甚至还有什么金城王,就是她再怎么闭目塞听,这几方名号一叫出来,她就觉得又要出什么自己绝对担待不起的大事了。
她的小命只有这么一条,虽然在无伤大雅的地方敢出格,但在真正感觉危险的时候,她惜命得很,只想尽量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一点也没参与。
但她并未料到,小谢早一步就已经将她卖了。只听谢堂渊跟齐松苓说道:“那可不行,我已经答应了阮掌乐,要将檀莺借去帮助查清今日之事的幕后之人。作为交换,掌乐会设法帮谢淑婷解除与许家的婚约。”
小谢将目光转向檀莺,继续说道:“你现在溜了,是希望谢二小姐顺利成亲了?”
南城之事,檀莺只觉得自己能救一人便是一人。天底下苦难何其之多,今日既然业已告官,若官府都无办法,那自己再去强求也不能做得更妥贴。
但谢二小姐联姻之事,在她心中甚至是比南城之事更紧迫更令人畏惧的。
她记事起便生长于谢府,与谢淑婷生母李氏一样,身契捏在谢夫人苏氏手中,将来或成亲或发卖,也就是主家一句话的事。
更令她心灰意冷的是,府中传言,李氏当年还是随苏氏自苏家来到谢家的侍女,在苏氏第二次怀胎之时,被主子送给当时还是谢二少爷的谢堂渊生父,这才有了身孕。
而在苏氏第二胎没能顺利生产,李氏却生下一个健康女婴之后,不知发生过何事,令李氏在女儿年幼之时就决意带她私逃离府,如何艰难生存都不肯回来。
谢堂渊已经是苏氏在调养多年后才有的孩子,这才会与两位姐姐年龄相差颇大。谢氏长女谢景卿生下许瑶不久便郁郁而终,二女谢淑婷如今又要被送去许家,不过都是在为谢家男子的仕途铺路,以保家族来日的富贵与声名。
想到这里,檀莺不禁从物伤其类的感伤之中,生出几分悲愤,在盯着谢堂渊时,便不免泄露了出来。哪怕她不是谢家小姐,只是府中仆从,仍然会想:凭什么呢?
小谢眼见檀莺的神情甚至开始带有隐约的恨意,竟然也不气。她对着檀莺露出今日最真诚坦荡的笑容,说道:“看到你这样,有些事我就无需继续瞒着你了。”
齐松苓在一旁看戏一般看着这两人,微笑不语。
只听谢堂渊对檀莺说道:“苏氏再怎么强求,也从来没有生下过男孩。”
她仿佛不是在说自己一般,继续说道:“谢堂渊,是个被生母胎中下毒致残的女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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