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年春,京城西城谢府,西北院的谢二爷夫人苏氏近日正忙于筹备老夫人的七十大寿。
谢家老太爷早已亡故。老夫人如今独居于谢府东北院,也早把掌家之事交给苏氏。
苏氏生有一女一子,其长女嫁予许相为续弦不久,留下年幼的独女许瑶病亡。其时许相接连失去两妻,其女也一个早入道庵、一个自幼病弱,于是暂时不再有娶亲打算。
他把发迹前与结发妻子所生之子送往族中亲眷处抚养。许瑶则是被送入谢府,养在苏氏房中。
这天,苏氏刚从繁杂的账目中休息一刻,便听得自己院中丫鬟通报道,李氏又来了,并且又在院中长跪不起。
苏氏闻言并不着急。
虽然巳时快要过完,但春季方才乍暖,尚有些凉意。日头一点也不烈,总是晒不坏人的。
又看账本看了些时候之后,她先是揉揉眉心,然后将一枚小小的铜钥自腰间取下,放入内室床头内有机窍的纸笔匣中,才施施然理了理身着的外袍,往院中走去。
行至廊下,她往东厢房处看一眼,轻声问身侧随侍的丫鬟:“小谢呢?”
丫鬟回道:“小少爷一早便去书房了,您放心。”
苏氏这才将注意力转向在院中跪了半个时辰的李氏,面上已经调整为俨然一副“为你着想”的样子。
她没有看到,一抹灰色的虚影自她房中飘出,沿着檐廊下的投影、避开太阳,悄默声地钻进了东厢房中,形同鬼魅。
谢府西南院,此处被用作谢家子弟读书受教之处,或作为客房使用。
谢堂渊在书房中坐在桌前涂画着。
一旁的侍女寻鹤看了又看,也没看明白纸上这看上去有些骇人的图到底是什么。但旁边的字她还是认得几个的,大多都是些菜谱上要用到的,少爷早就教过自己如何写。
可这画分明就不像菜谱啊。她心想:再说,老爷不是说让少爷多背背典籍、练练字吗?
寻鹤想不明白,干脆不再想,就这么站着倚着书桌后的墙,脑袋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谢堂渊错过眼看着桌上的影子,在那个小脑袋终于垂下睡熟之后,起身有点费力地将寻鹤扶到了圈椅上。自己再搬来一个凳子,坐到她对面继续在纸上画着。
谢堂渊虽为谢府嫡孙,但出生时难产体弱。其母苏氏恢复得尚好,他却和他的外甥女许瑶一般,自幼便不得不时时医药在侧。
谢家长辈怜他如此不易,担心男子为仆役难以细致照料,拨去他身边的侍从便都是女子。如此看顾着长大,今岁已年近十五。别家子弟都开始应考或是领底层职位历练的时候,他仍然整日只顾在府中厮混躲闲。
京中亲眼见过谢堂渊者不多,在京中的医馆里见过寄住在谢家的许小姐的却不少。
许瑶和她的小舅舅谢堂渊因年龄仅差一岁,又在一处长大,自幼亲厚。曾目睹两人垂髫年纪样貌的人无一不惊叹,不只是外甥肖舅,外甥女也可能与舅舅相像到外人难以分辨。
如今许小姐也近及笄之岁,却仍然能未得族中成年男子陪伴,便可不遮掩面容行走于坊市之间,盖因其母生前与医门一位女使有旧,让她早早被医门收为徒女。
医门中人若有意嫁人会被门内除名,从此不许再入山门。由是百年以来,除却行医所需,她们行走于世从不掩面。
也正是因为这样,宫中从不用医女。他们宁可让后妃们用并不擅长妇人之道的男医之方,再交由司药司的女官们煎药,也不愿医门的风气带坏了皇室中人。
但京中重臣甚至早年间的王府之中,有一些会偷偷去请医门女使看顾孕妇,也有覆面后前往京中医馆就诊者。此路是否能走得通,全看各府执掌中馈之人与医门如何沟通。
实际上,这都与眼下的许瑶无关。她正随着自己的师母在外历练,这也是医门的传统之一。
澧水郡,彰源城郊
一身藏蓝衣衫的年轻女子正把刚刚取到并看完的信件塞进怀里,动作间背着的药筐向一侧倾斜,里面包成许多纸包的药险些倾洒出来。
看上去比她年长一辈的女子从她身后扶了那药筐一把,边说着:“瑶瑶,小心。”
许瑶此时也已把信件塞好,正一手向后伸,想要将身后的筐摆正。她闻言莞尔,收回手放到身前,两手将草绳与布条编的背带拉紧些,一边回应道:“谢谢师母。”
齐一苇走到与徒女并行的位置,询问道:“京中可有什么事是需要我知道的?”
只听许瑶说:“我正要给您说呢。小姨说有事需要我回京一趟,不确定要多久才能再出来。”
她说着眉头已拧了起来,明显是在外自在惯了不愿回去的样子,又似还有别的不快。
齐一苇还未来得及出言安慰徒女,便听她接着说:“谢家要将莲婆婆的女儿嫁给许相。”
这消息震得齐一苇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堂渊将画完的纸张卷起收入带锁的柜中,以洗好了的笔轻轻点了点寻鹤的额头。
寻鹤只觉得自己额头痒痒的,想打喷嚏。这喷嚏还没打出来,她便醒了,只听得少爷说:“快要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你是随我回去,还是就在此地守着?”
寻鹤连忙站起来,一个激灵,应道都可以。
谁知谢少爷竟真的说:“那你便留在此处吧。你和素鸮的饭我会让檀莺去取,你们俩就在书房替我守着,到入夜落锁再离开。我画的那些,可千万不能让外人看见啊。”
说罢,谢堂渊把毛笔挂上笔架,径直转身离开了。寻鹤往窗外望去,少爷居然真的只带了檀莺,将自己和素鸮都留在了此处。素鸮那个傻大个还给自己挥了下手。
小谢自书房走出,经过整个谢府的内院,再进入西北院的东厢房内。
檀莺去小厨房没有那么快回来,更何况还要给那两个同伴带饭。
谢堂渊忖着时间足够,在床边坐定后,打开似是被自己不小心遗落在床头的荷包,掏出其中的一块玉,闭上眼在掌心紧握几秒钟。
再睁眼、松手,只见眼前一片灰蒙逐渐凝聚成型,最终化为一个颇似人形的事物。这抹人影仍然是灰色的,外表看上去是一个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小女孩,在他面前影影绰绰的,并不能真正凝出稳定的实体来。
他尽可能以轻声问:“看到了吗?”
小女孩点点头:“那位姐姐确实被锁在西侧耳房里。钥匙在苏氏卧房床头的一个小匣子里。”
小谢又问:“那个匣子……”
小女孩抢着说:“匣子上面刻有一幅石榴图,要开启的话,好像是有机关的。”
谢堂渊见小女孩越说越沮丧,伸出手在她的虚影外安慰式地拍了拍,但还是把话挑明:“你没看明白那个匣子怎么开,对吗?”
小女孩再度点头,说:“但我记下来它长什么样子了。”
小谢又问:“莲姨来过吗?”
对面的影子刚要回答便又噤了声。
只听房门被叩响,檀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少爷,午膳来了,您现在用吗?”
谢堂渊似乎刚从极短的小憩中醒来,刚好觉得饿了,毫不犹豫地回答:“端进来吧。”
檀莺推开门,将食盒置于离床铺并不远的圆桌上,把饭菜一道道布好,便退了出去。影子就在她眼前僵住了,她却视若无睹。
或者说,这道虚影本就不是谁都能看见的。多数人或许只觉得屋内某个位置比别处寒凉些。
但小谢不能再说话。他以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西市”两字。
京城西市位于西城居民区与西山之间,向南与南市相连。若说东市皆是彰显富贵之物,南市主要贸易日用车马农具等,那么西市则是汇聚了各式奇珍与食肆。
见小女孩今日第三次点头之后,他迅速把整杯茶水泼在字上,又把杯子用了些力道掼在桌上。
檀莺问道:“少爷,怎么了?”
谢堂渊伪出受惊后的语气:“没事,不小心把杯子打了。你进来收拾一下吧。”
檀莺对此见怪不怪,进来十分利索地把东西收拾好,又打算去继续吃自己的饭了。却听小少爷叹道:“可惜啊,这个杯子乃是一位故人所赠。若来日故人前来拜访,问及得知已碎,该是何等的伤心啊!”
檀莺瞬间浮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这位不靠谱的少爷说:“为了不让友人心伤,我决定了,午膳后我要去街市上好好寻一寻有无类似的杯子!”
谢家这位小少爷,据外界所知,一贯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偏又总是遇见各种莫名其妙的事。
作为谢少爷三个近侍中,唯一一个武学功底尚可者,檀莺感觉到由衷的心累。
只听这位少爷的下一句话不出所料,果然是……
“檀莺,吃完饭就换装出门吧。”
午时尚未过完,谢府西北角的小门处,便有一位身着藏蓝色外衫的年轻女子携一仆从出门。
她仅以极素淡的簪将长发挽起一半,又在发尾以比外衫浅一点颜色的发带缠绕绑束。因身型瘦削又高挑,虽样貌只算得上清秀,仍旧吸引了一些路人的视线。
据闻谢少爷爱笑,许小姐却从来冷面。
檀莺看着扮作许瑶出门、一言不发的谢堂渊,在心中暗自感叹:少爷的演技越发精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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