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末风(4)

京中,西城区

谢家在搬移后的新府邸内,终于收拾停当。

谢家二爷的夫人距离临盆之期仅一月左右,多次派人去请,总算请来医门年轻这代最受赞誉的齐松苓女使。郡王府那边占了更有经验的掌门人,但谢家总也是不敢相争的。

这位女使也说没有万全把握,并直言此胎有异状,自己确实只能尽力而为。

朔朝从上至下皆笃信鬼神之说。

谢家为了这个可能的“嫡子嫡孙”,从医门总算松口派女使来看顾起,便在府中摆上了向月神求护佑的小贡台。

齐一苇眼看着谢府上下为此打转,只觉无趣。

小师妹被留在西山医门,由其她师姐妹带着,给道观的太妃太仪们定期问诊。齐一苇则与大师姐一同暂住谢府。

结束了看诊,回到谢府为她们准备的客房后,师姐问道:“还是之前的感觉吗?”

齐一苇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热茶:“还是之前那样。”

谢府这胎在别的大夫看来,或许只是三十有余的妇人,距离初次生女多年,终于又怀了一个可能的“嫡子嫡孙”,却瞒不过医门中人。

师姐师妹们都能看出来其中不协调的地方,但齐松苓问齐一苇的,还不是这些。

最初,快马自吴地返回京中的齐松苓,尚未从连日大雨里赶路的疲惫中歇息好,就领了师命带着师妹去往谢府告罪。

医门扎根京郊,总还是少得罪一家是一家。

但在亲自上门问诊后,却听师妹惊诧地“咦”了一声,坚持要在此后也一同来看诊。

这位一苇师妹,自被师门收养,便有超乎常人的感知力。

那天回到京中医馆,师妹说:“我并不能直接看到。但是那府中明明就是有一抹像游魂一般的存在,时而附着在谢夫人腹中,时而游荡。”

她看向师姐:“谢夫人腹中那个是死胎无误。可是那个游魂一般的东西附着其上时,胎儿竟然会继续成长。如此这般,现在才与寻常月份的胎儿大小无甚差别。”

幼时不出山门,也还未到拜入师门开始学习的年龄,齐一苇闲来无事,在后山那片收殓被弃女子尸骸的坟地边一坐就是一天。

虽然除了那荒芜的草地,散落其间由师母师姐们为那些无依之骨所立的坟茔,和萧索的风声,她并不能看到或听到别的。但只要专心感知,便能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残魂存在。

山中日久,她逐渐能分辨魂魄的数量,甚至通感其情绪与生前之执。她能感觉到那些残魂对自己并无恶意,就像谢府这抹寄居死胎上的游魂一样。

初见诧异,在多次探访后,她仿佛也对此逐渐没有多少意外了。

但到底还是不同的。

这次遇见的并非残魂,而是一个更为完整的灵魂。就像没怎么受过苦的人突然间灵魂出窍了一般,或许有不解、有怒意,却没有浓烈的对于死亡本身的不甘。

这种诡异的平和气息,是她从未在过去那些残魂身上感知过的。

她想,这个灵魂不论来自何方,必定有过与这里其她女子截然不同的一生。

122年冬

朔朝在西北对战南梁的战事上,终于得了破局之法,一时间有如天助。

传言西北边境曾降下天火,直入敌营,助刘家大军势如破竹,一路长驱直入,直打得敌军节节败退。

捷报传至京中,恰逢腊月底,年关在即。

诚郡王南下赈灾有功,又继续于改制上出力,已获封亲王。其府中赵氏早产生女行六,因邵氏看顾不周,六王女被抱至许氏房中照顾。西北捷报传入宫中时,皇帝正在小孙女的满月礼上开怀,又得此好消息,一时间喜不自胜。

满月礼后,尚年幼的诚亲王六王女被皇帝赐名张庆澧,并获封清忧郡主。其母赵氏也获赏被除了奴籍。据说,皇帝在闻得西北大捷后,直言小孙女就是朔朝的福星,她的降生扫清了今夏洪灾、战事不利的阴霾。

亲王之女出生即封郡主,并非本朝寻常情况。

先是异姓王侯里,刘家根基不深,镇南王、平北王却都不是好相与的。

镇南王府以王女掌权、男世子袭爵,已经是开朝皇帝念在南境风俗,额外给予厚待。平北王辖地西接旧燕,后又与北梁交界,原是北地不可或缺的战力。正值南梁袭扰、朝中用人之时,宫中,平北王女伙同皇子意图篡位事发,这等叛乱也才过去没有多久。

再说同姓皇裔之间。想当年,朔朝开朝不过三代,便在太后一脉几次三番出现长公主、郡主越权干政之事,其中牵涉京中望族甚广、令龙城内几乎换了番天日的思宁之乱距今也还未过三十年。乱局平定起,皇室之女封位定例便一减再减。

由是,朔朝防范皇室或王室之女,甚于防川。

盛宠之下,唯有小郡主的赐名让京中望族心下稍定。

定西侯刘家发际于澧水之滨。得此赐名,京中各家都在猜,小郡主才刚满月,或许将来的亲事就已经有了定数。既非预备开府招赘,多少会受些管教的。

只是不知,有朝一日诚亲王即位后,刘家还能否镇得住这位小郡主了。

眼下,谢家是顾不上考虑这些的。

今岁谢家总算添了嫡子。外嫁许家的长女谢景卿,也在刚嫁过去不久之后就有了身孕。姻亲稳固,之后继续借着许家的势,不愁谢家子弟不能平步青云。

虽然谢家小少爷出生时体弱,但所幸有医门女使照拂,看上去并无大碍。

整个谢家都沉浸在并不比宫中淡的喜气之中。

北梁草原

在叛逃自立的南梁王落败之后,此处平静地宛若无人之境。

大雪纷飞,草场的牛羊早已进了围栏,巫医提着早先割下的草料去饲喂,身后跟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孩。那孩子蹦蹦跳跳,在雪地里也不怕冷不怕摔,显然体格壮实,有着能在大草原上活得寿命长久的底子。

早先的天火带来落石,北梁亦有受灾。但因为避祸不参战,毡房一收一卷,总要比打仗时的大军灵活得多。

前日清点部族人数,虽有几家上报有人失踪在天火与大雪之中,但比起南梁叛乱前每年会因各种缘由难以越冬而死的人,已经少了许多。

巫医脸上已满是皱纹,手上也皱皱巴巴的,素日行动间却仍灵活利索。

此时她若有所感,望向天边远幕已经开始升起的星点,停滞脚步。她身后的小女孩没来得及停下,像个小牛犊一样一头撞在她背上,将她冲得险些没有站稳。就是这样,她却仍然陷在沉思里。

小女孩见状摇了摇巫医的手,朗声喊她:“扎那,你怎么啦?”

巫医回过神来,用没被牵住的那只手抚摸小女孩戴着毡帽的头顶:“伊勒德,等过了这个冬天,春日里牛羊转场之后,我们去找布日古德住一阵子好不好?”

只见这孩子顿时快乐地像第一次捕到猎物的幼兽,兴奋地举起双手欢呼:“好啊!还要让布日古德再给我变戏法看!她变出来的鸟的翅膀,要比我见过最大的鹰隼还要大!”

扎那颇感无奈地摇摇头,不便跟孩子讲得更多。

西南雪域

圣殿内,一位年轻女子在神像前睁开祈福时闭了许久的双眼。

不同于北地季节转变带来的肃杀感,此处终年不化的积雪,在被连绵群山环绕的高原上围出了一块仿佛与世隔绝之地,犹如神仙居所。可她心想,真正的神乡不该是积雪之下掩埋着无数人牲的污秽之处。

神祭刚过,圣女孤身留在室内,抬起手揉了揉久未视物的眼睛,转身看向殿外雪地。煞白的世界里是尚未清理的大片血红,那些人甚至连掩埋都吝啬。

她嘴角勾起嘲讽的笑,眼中却透露出几分悲悯与茫然。她不知那几位被自己偷偷放出去的同伴,能否顺利躲过追踪翻越雪山,更何况雪山之外还有密林,密林以东据说才是中原王朝边地州郡的关隘。一路奔逃,活命实属不易。

雪域以东,距离边关尚远的临贺与泸陵交界,天暖之时的洪灾在秋日平息,此时落雪并不频繁,冷意却也不少。

秦、任两家的小姐作为此地清贵人家的女眷,每年冬季会随母在街边设粥棚施粥。两人本就是自幼便在一处私塾习字的闺中密友。今冬两家订下婚事,来年各自嫁与对方的兄长,更是让两人庆幸。

她们都觉得,还能与儿时玩伴在成亲后时常往来,并且并非嫁给纯然陌生之人,好歹都曾与将来夫婿有过几面之缘,已是难求的运气。

两郡交界处商贸发达,沿街茶楼酒肆不在少数。

陆成森原本小半个身子都探在窗外,双臂搭在窗沿,带些醉态地痛饮故交所赠之酒。此时看见坊市之间那两家合成一处的粥棚,还有那两位年少不知愁的小姐,先是摇了摇头,又举杯将杯中还剩一半的热酒一饮而尽。

端坐在她对面的女人也不拦她,只问道:“阿岑可是进宫有些时候了?”

只见她颇为无趣地收回往外望的态势,老老实实坐了回来,说话却毫不客气:“你管她作甚?我这个妹妹鬼主意多得很,这一路留了多少烂摊子让我收拾!”

姚掌柜闻言莞尔,越笑越是眼睛都眯了起来。陆成森只觉得这老狐狸又要给自己挖坑,连忙开口说道:“倒是你姚家,怎么突然想起来跟我闲扯了?是在北边碰了钉子,要托我去找我母亲的门路?”

姚皓杨还是那副眉眼弯弯的样子,只是语气正经了一点:“哪能呢?我这次来,是有别的事要找你。”

这年冬天,雪从旧燕邵氏辖地开始,一路飘过分裂后又历天火的两梁,直至西南雪境,添了更厚的寒意。

往东则是经平北王府郑家一带,过京中又向南到苍梧以北,幸而未曾越过长岭继续南下,形成新的灾患。

齐凰自诚亲王府返回西山,来接她的是刚从谢家回来不久的齐一苇。

掌门问道:“松苓说,谢家那位的胎是你顾的?”

齐一苇点点头,回复师母道:“许是我多心了吧。”

齐凰打量徒女的神色,拍拍她搀扶自己的手,说:“你如果仍然心里不踏实,年后可去许家探听。那家的继夫人景卿还算是个实诚孩子。”

师母又说道:“现在,先回家过年。”

齐一苇脸上绽出笑容,欣然应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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