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龙城西山
朔朝历代均会将先帝妃嫔迁居宫外,早年间所居之地已不可考。如今先帝的妃子们,除去有皇子的,一律在京郊西山的道观颐养。
齐一苇今日又带着师妹来看诊了。
虽说太常寺职责范畴内,包括宫人妃嫔们的身体康健,但对于这些已经远离权力中心的先帝妃嫔而言,一向是没什么太医真正上心的。
医门在京中设有医馆,只看妇人幼儿病症,一向不诊治男病人。如此上百年,也从未有人置喙,盖因医门自创立之初便只收女徒。
民间男大夫从来不少,然朔朝民风一向强调男女之大防,故而许多女子一旦生病,宁可硬捱也不去就医。
医门据传是一群女子因此而创,发源何时何地已不可考,但循旧例恪守旧制。只救女不救男,是医门一直坚持的原则。
此次谢家派人来问诊,还不是去到京中医馆。
医门在西山的隐居地要比太妃太仪们的道观更难寻,在山中更为险峻之处。从来都是医门下山施道行善,鲜有真的寻去山门的病人。
谢家二夫人此次是派人直接候在西山道观附近堵人,可见是十分急切诚恳。
师妹见师姐三言两语打发了谢家侍女,满脑袋的小问号就快实体化了。
齐一苇忍俊不禁,道:“阿笙,问吧。”
齐笙问道:“师姐,她为何吞吞吐吐的啊?”
齐一苇答:“人做了亏心事,自然不敢直言。”
师妹又问道:“那谢家夫人的胎真的很难保吗?必得师母出手,你都没把握?”
这时师姐轻轻摇了摇头:“不是这样。”
她接着说:“这胎不是我能不能保,而是大概率已经是个死胎了。”
齐一苇往地上大剌剌一坐,随手抓了根草茎,快速编了个蚂蚱。
齐笙看着师姐。随手编绳结或小动物,这是师姐犹豫有些话该不该说、有些事该不该做时,惯常会有的行为。
齐笙也不再难为师姐,只另起话头:“再有一月就又是团圆节了,那时大师姐也回来了吧。”
她看着师姐脸上终于露出浅淡但真切的笑意。
齐一苇说:“可能没那么快。不过又能见到靳姐姐,想来大师姐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泸陵城内
靳虹去对门买吃食迟迟未归。阮岑在醉今朝等得有些无聊,开始和点心铺老板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两人说的都是些点心用了什么材料、要有哪些工序才做得好吃之类的话题。瘦子听着越来越困,简直是催眠。
他觉得或许是前些日子水土不服的缘故,服了几剂药,似乎也没有好完全,总还是昏昏沉沉的。他迷糊间还在想,这点心店为何偏要起名叫醉今朝呢?味道好但生意差,恐怕是被名字拖累了吧,点心店又不卖酒。
这么想着,他还真像喝了酒一般昏昏欲睡。
但不能睡。他狠狠心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努力打起精神来。
胖子没料到,偌大一个泸陵城,好好的一个还梦居,竟然偏偏在今日厨师告了假。
说是赶去老家奔丧,这般孝道无可推脱。
如果那位二小姐愿意吃素菜倒也容易了,可她还指定了要吃肉。还梦居的酱牛肉最是有嚼头也最难片好,除了告假的那位,别的师傅竟然没一个敢上手试试的。
这不是赶客吗?
胖子刚要发作,老板娘身着一袭天青拼素白的圆领袍,又以同色系略短于常规款的幕篱遮盖面部,轻挪莲步行至面前。
接着她开口的那一刻,胖子感觉,包括自己在内,在这店里坐着的男子,恐怕都酥了。
只听她温柔道:“客官,是奴家招待不周。您看您是要免单包几份素菜,还是来日再来还梦居坐坐。这酱牛肉啊,要配好酒,才衬得起像您这样真正的英雄好汉呢。”
那声音犹如风拂过树叶般轻缓,像她的人一样,仿佛沁着阳光中晒过的不知名药草的味道,并不寒凉,是纯粹的体贴温和。
于是,事情就发展成了这样:胖子在老板娘的指导下,在后厨把二小姐今天还有之后几天可能要吃的酱牛肉的量,都片好带走。
据老板娘和店内其他客人所言,这酱牛肉是真的讲究,薄一丝厚一毫都会影响口感。胖子耐心地按照老板娘的吩咐当着帮厨,一边仙音入耳,一边不以为意地瞥了一眼此时连帷帽都不再戴、倚着门框看他的靳虹。
胖子心想:老板娘这种温柔小意的,才算女人呢。镇南王府都是什么母老虎,除了王妃没一个能看的,不论长幼,一个比一个野蛮。
边想着,他又瞄了一眼老板娘,心想,同样浅绿的衣服,老板娘穿就好看多了。
靳虹觑着那胖子的眼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旁的女子。
她的笑意简直有些憋不住,只得在心里默默道歉:松苓姐,演这一出戏真是委屈你了。
一边想着,她趁胖子不注意,把自己刚拿到的纸条再往袖筒深处藏了藏。
若说吴地因两陈联姻,还保留了女子经商的旧俗,时不时便能见着身穿圆领袍、头戴短幕篱的老板娘,待行至宜阳与建阴交界,除却田间还是妇人们劳作居多,街市上已经鲜见抛头露面的女子了。
就算有,也是粉黛钗裙曳地,家中男子相伴,一眼看去便多有束缚、行动不便。
及至深秋,一行人已过吴地边界,在建阴停留等候。为免去翻山渡河,护卫说,直隶省将派人在建阴接人,往西南过宜阳,再北上进京。
前三月在江南一带时,春末便开始下起的雨一直延续了整个夏季,又到秋天。少时不知愁,阮岑贪玩又不喜打伞,幸而所走路线多是夜雨连绵,白日间并非每日都下一整天大雨。
便是如此,原定早该入京的镇南王女一行,也是走走停停,磨到快要入冬,才在建阴与前来接人的特使碰面。
江南洪灾,尤以新都郡受灾最为惨烈。由是,皇帝所派赈灾的诚郡王及其他官员,主要去往的也是更靠东的新都,和沿着东安泸陵一线北上的阮岑等人,恰好走了个擦身错过。
听闻诚郡王领的职完成不错,多得圣上嘉奖,恐怕回京便能封亲王,已有来日继位迹象。
与此相对,西北战事仍然处于僵持状态。
然而,阮岑这一路北上,还听了些别的。
今上猜忌,镇南王府封地虽与两陈吴地直接相接,却也不敢过从甚密。自四年前陈家被举发受贿,虽然处理结果高高抬起、轻轻放下,阮家也要避嫌,因此近乎断了联系。
何况,自从阮家被要求送王女入宫,自己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东安与南安过去常常互市,也几年不曾开城关互通有无了。
阮岑这一行人此番借道吴地,可说是稚子难以快马翻山所做的无奈之举。
靳虹在泸陵城得了医门递信,得知陈家看似仍得重用,实则已对吴淮一带失去实际控制,连同新都也早在几年前便不归其管辖。可是明面上,世人都称陈家搜刮民脂民膏,却未得相应的惩罚,如今仍掌两州四郡。
再看今年新都受灾如此严重,除却天不悯人的缘故,靳虹还品出了些其它意味。
阮岑这一路看似贪吃贪玩,到一城便在满城各种小店和店家闲扯,却还有额外的发现。
近半年前自南安州府出发,当时尚未到天暖开渔的时节。后来北上又是主要在内陆,不曾靠海。但总有些店家拐了几个弯的亲戚生活在东安最南端、或是新都东部的沿海地带,以出海捕鱼为生。
过去海面上若起海雾,偶尔会有人眼花,误以为海面远处有亭台楼阁,这也就罢了。今岁开渔以后,居然有渔女在入海捞珠后,称在海中见到有几间屋舍那么大的巨鱼的骨骸。
而且,这骨骸时有时无,从中穿行也无法触及其真身,就像是飘在海中的虚影一般。
潮汐往返几月,这骨骸最终不见,就像它来时一般没有什么征兆。随之而来的便是东安、泸陵、新都至吴淮,甚至北延至澧水河畔,潇潇而落几月不曾停止的雨,如同天漏了个洞一样肆意淹没地面上的无数生灵。
海岸边的渔人们,不论是否亲自见过那巨鱼骨骸,都说这雨是月神降罚,惩罚世人对她的神使不敬。
朔朝信奉日神与月神,称日神为男,乘鸟类飞行,掌战事杀伐,定王朝兴衰;月神为女,驭海鱼为骑,司姻缘繁衍,降灾殃祸罚。
人们对月神降罚一事深信不疑,先是将最早见到巨鱼骨骸的渔女绑了,以火祭后撒骨灰于海中,再是纠集人群往陈府去,逼迫陈家交出陈夫人,杀之以平神怒。
毕竟,若不是渔女不敬神鱼,若不是陈夫人迷惑陈老爷,让吴地女子违反朔朝常理,竟然可以于街市间抛头露面、行商走镖,月神何至于降下这夏秋不断的大雨。
阮岑听至此处,看着慷慨激昂讲述当时情景的男店家,面上保持着孩童的天真好奇,指尖在袖内狠狠掐入手心,良久不曾搭话。
京中,诚郡王府
下元享祭祈福,诚郡王南下赈灾,尚在返程途中。郡王府一应事务由王妃贺氏、侧妃许氏共同操办。然而,贺氏自小产后一直体虚不出院门,实际上这府中事已是许氏独力料理。
另一位侧妃邵氏,担了照料住得比较近、向日还算亲厚的赵氏的胎的职责。
如今赵氏已怀胎六月有余,稳稳当当。邵氏也免了往日的担忧,不再时常进赵氏所住的小院照拂看顾。
这天,赵氏小声问丫鬟:“药可寻来了?”
丫鬟将藏于怀中的小药包掏出,置于桌几上,接着立马跪下,也不敢张扬,只劝道:“您要么再想想,这催产药一旦服下,就无回头路了。”
赵氏从不是听人劝的性子,将药包往自己带锁的妆奁夹层里收好,说:“这险我不得不冒。”
她再确认一遍:“父亲真的说,王爷现在身边,又多了一个姓宋的女子?”
丫鬟不敢撒谎,只得点头。
赵氏心里念着:咱们这位王爷,从遇见他第一天起,就该知道他是个十足的风流之人,否则我也不能入府为妾。
这番她狠下心,一定要赌这一回。
她想,王爷赈灾有功,父亲这次也得了脸。这孩子最好是能在王爷刚回来生,沾沾封亲王的喜气,也许还能被高看两眼。
如果足月,等到过了年,两三个月之间又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她喃喃自语,仿佛如此便能安心:
“冬月末时,这孩子也满八月了。还有医门女使的照料,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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