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末风(7)

先帝当年令阮、郑、刘三家送女入宫,又在阮岑上京同年,以江南水患之中,陈夫人死于非命,怜其女年幼为由,接陈家年仅八岁的小女儿在宫中养育。

许相虽为文臣,但因势力日渐膨胀,也在同年被先帝急令送其族女入宫。

太后养女共五人。时至今日,郑氏问斩、许陈外嫁,刘氏早年间被赐婚入郡王府,如今已随着继位的诚亲王再度入宫。仅余阮岑已是桃李之年仍居于宫中。

去岁年关之际,她已过了尚仪局的考核。仪式尚未举办,但确是今春就将要升为典乐。年仅二十便履职的典乐,这在宫中还没有先例。

人人都道秦尚仪因她是太后养女额外关照。

阮岑今日又听了一耳朵闲言,干脆在等候司馔司为太后配餐时,坐在檐廊下的台阶上,摩挲着指尖的茧子,放任自己怔愣片刻。

众所周知,虽然总与她玩在一处的清忧郡主自幼习武,她却从未习武、仅通音律。这指尖的茧,只会是常年练习器乐所致。

就像几年前从吏员升掌乐时一般,考核奏乐一向被安排在冬日,手指比天热时还要更迟钝一些。越是容易出错,越是能筛出真正在这方面业已下了足够功夫的人。

当初入宫不久,就被迫与靳虹分离。其时还是继皇后的方氏看起来并不比靳姐姐大多少,似乎也是感念与已逝元后的姐妹情谊,见阮岑时常失神,便想着法子哄她开心。

很滑稽,当时才三十岁上下的继后,如何能一力看顾得来好几位权贵之家早已过了及笄年岁的女儿。况且那三位自入宫起便各有心思,与继后从来不曾主动拉近过距离,不几年便也自有去处。

方氏正经看着长大的养女,也只有比阮岑大不了多少的陈沅,还有便是阮岑了。

陈沅幼年丧母,性情格外怯懦。即便方氏想要多用心,也总是不敢妄动。

阮岑虽也舍不得陪伴自己一路北上的婢女,却也足够乖觉,不会沉溺于此。

养母送来什么,她便欣然接受什么,端似一副小孩子没心肠的模样。而且她还会跑去问陈姐姐,要不要一起吃、一起玩,每每都能让陈沅露出些许笑意。

奏乐是自小就与陈姐姐一起的,最初几年只当玩耍自娱。后来陈姐姐出嫁,自己却不愿意步其后尘,便干脆择了女官之路。

宫中女官多为罪臣之女,还有些便是丧亲后被上了年纪的女官们收养长大的孤女。女官任职期满为三十岁,期间靠宫门令出入宫禁,其后自行选择留宫或嫁人。若要提前离宫,则需倒罚余期的银饷。

一方面,朔朝极为排斥女子抛头露面。哪怕是身在后宫,所料理不过饮食礼仪之类事务,仍然会被各色人等指指点点。

另一方面,京中数得上名号的官宦之家,若是无望往宫中塞人的,有些会暗中以赎娶女官为良妾为念。在宫中已有族女的,更是想方设法要与女官打好关系。如此种种,盖因他们既看不起女官,又要眼馋女官在宫中多年积攒的人脉、掌握的秘辛。

阮岑幼时贪吃又贪玩,时常往尚食局跑,顺带去尚仪局听曲,对其余四尚倒是无甚兴致。

可她也曾是听过一些故事的。

眼前有人一身灰褐色劲装,拿手在自己眼前晃。阮岑从发散的想法中回了神,抬头见六郡主站在自己跟前,微弯着腰向自己伸出手。

她回以与对方同样的、看似无忧无虑无所挂怀的笑容,将一只手搭上去,由着张庆澧把自己一下子拽起身来。

郡主问:“西市听书吃茶,去不去?”

阮岑答道:“你可要等我一会儿,我得伺候了太后娘娘的饮食再出宫。”

郡主一时间颇有些无赖:“你今日不是休沐嘛,皇奶奶竟也不让你歇一天。再说了,你又不是尚食局的人,掌馔带手下的人去送不就好了?”

阮岑看向十四岁出头的小郡主,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她估摸一下时辰,问道:“你是从昭容宫中来的吗?怎的没在那里用午膳?”

见郡主一脸在生母处挨训了的郁闷神色,阮岑不再继续问下去。她抬眼再观察一下日头,放缓了语气说:“我最早也要到午时末了,估计未时才能出宫门。你要不要等?”

张庆澧也没觉得自己能改变对方的想法,先是应了声:“我等就是了。”

接着她又小声嘟囔着:“本来就是想要一起提前去庆祝你升任典乐的,我自己出宫玩算怎么一回事嘛……”

阮岑忍俊不禁,先前回忆带来的阴霾也暂时飘散几许。她想到淑妃宫离女官们能通行的宫门实在有些远,索性点了点自己系在腰间的宫门令,跟郡主示意:“你先拿了令牌等着吧,去掌馔那里寻些吃的垫垫肚子。”

她抬起手帮郡主把未完全束进布条内的一小缕碎发整理好,顺势搓了搓对方的脑袋。

她说:“放心,我不会放你鸽子的。”

京城西市最为热闹之处,当属咏香阁。

咏香阁共五层,其中第五层并不对外开放。

一层除了售卖平民百姓都消费得起的茶点与饭菜,还有一个面积不小的说书铺面。京外之人上京,虽为省钱多于南市短居,但少不得要来此小坐,边吃茶边听听这京城又有哪些趣事。

二层则是比一层定价高一些、布置也更清雅别致的堂食处与包间。官职不高的京官、并不十分富裕但略有家底的人家,有家宴或会在此包场,与亲朋好友在西市闲逛也会时常光临。

三层往上与第二层并不从一处进入,需得从说书铺子一旁的楼梯走。沿楼阁外侧的楼梯上至三楼的观景台,再往里走才是宴会厅。

高官若有宴请,往往为了私密选择在自家府宅进行,但有时也会在咏香阁三楼设宴。每逢此时,说书谱便暂时歇业,并在一楼原本连通的大厅设屏风,免得平民们扰了高官的兴致。

四层并无餐饮设置,而是错落有致地摆放了各式与饮食有关的器具。大户人家设宴对一杯一碟皆有讲究,可先于此选定。也有在此处采买者,但过高的价格总会拦住不少人。

谢家并不在会被拦住的那些人的范围内。

而养在谢府的许瑶,虽因拜入医门不尚奢华,但不论是以其父许相稳稳握在手中的尚书令之位,还是因其外祖父谢二爷吏部考功司郎中的官职,出现在咏香阁四楼都不显突兀。

毕竟,大家小姐哪有不嫁人的呢。便是因亡母旧交暂入医门,总有一日,她仍将嫁入别家执掌中馈,此时学着些总是没错的。

咏香阁负责接待贵妇人的侍者如是想。

自称许瑶的谢堂渊不急不缓地在这里踱步,看似认真打量着此处的茶具。檀莺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走在前面的谢少爷略带沮丧地说:“可惜,此处也没有。”

檀莺早见多了小谢为能出府玩乐,随意寻个借口便四处打马观花的行为。她对于今日在西市各处闲逛、直到了咏香阁也寻不到少爷所说的“旧友所赠的茶杯”一事,也接受良好。

她想,应当快到回去的时候了。

毕竟谢少爷再如何向往自由,也架不住体力不支。堪称柔弱的体格就不允许他过于劳累。

早在小谢四五岁时,许瑶刚到谢家。或许是不适应生活环境突然改变,她开始连日高烧。她的小舅舅谢堂渊好不容易有了玩伴,这一下担心忧虑过甚,竟也跟着犯了重病。

许相政务繁忙,一次探病也不曾有。谢府为治疗许瑶,按照医门开单费力寻药。许瑶师母、医门女使齐一苇为报答谢府,打破医门不救男子的原则,尽力医治谢家小公子的病症。

然而,始终还是留了病根。

檀莺并非谢府家生仆从,但她也是见过小谢近些年里身体不适时的病况的。

谢堂渊在那之后隔几年便要来一次连出屋门都未必有气力的病症,平日里便被拘着不许随意出府,但频频被接往医门。

在大约三年前的一次重病以后,他的命倒是被女使们硬保了下来,面色却始终没能从苍白如纸的状况中缓过来。

小谢会寻由头出府玩,但还算惜命。

果不其然,从咏香阁四楼下来后,他便气喘吁吁地坐在说书铺子外的茶桌旁,只要了一壶白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自己要歇一歇。

“上回说到,如今这大朔朝的美男子,当属一武一文,南邹北谢。”

“东南一带的武将之后邹公子暂且不提,先来说说京中吏部大员家的谢少爷。”

小谢刚坐下歇息不久,就听说书人如此说道。他闻言先是僵住,接着连忙四下看一看,见并无曾在谢府私塾借读过的熟人,唯独檀莺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这才安下心来。

咏香阁的说书铺子这么受欢迎,自然是因为与束手束脚的别家相比,显得什么事都敢说。

他且听听这人要如何说他。

只见说书人一拍醒木,抑扬顿挫地继续讲。

在谢堂渊这桌不远处,是一名身着灰粉色衣裙与比衣裙略浅色幕篱的女子。衣料虽一看便十分舒适,衣裙的颜色却不算出挑,只如苍烟落照。身形则被幕篱遮掩了完全,看上去是极为守规矩的小家碧玉。

她原本像是要去往二楼,此时却似被说书人的故事吸引,在此驻足。

她身后跟着的近侍个子不高,也并未携带什么武器,见小姐停步坐下,扬手唤小二点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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