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遥站在冰柜前,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姐姐身体里的一部分,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部分,当时亲手放进去的一部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没留下一点儿痕迹。
蒋遥往后退了一步,眼睛一眨不眨,像在发呆,却又明显不是。
她会选择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一是因为这里的低温正适合储存,二是因为冷库里原本就储藏了很多生鲜冷冻制品,即便多出一两个,也不易引人注意。
三是,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脱罪行。
但现在东西不见了。
蒋遥站在原地没动,盯着空荡荡的冰柜出神。
是谁?
谁会这么做。
她觉得不会是彭松,更不可能是葛月,因为这两人在案发当时,一个躲在她家的楼道里,一个被关在市局,所以这两人都没机会知道具体位置。
她眼前浮现出郑珣的脸,怎么都挥散不去。
他一直用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看着她,嘴,在无声地动着,她却怎么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时,黄凯走了过来,脚步声惊醒了正在沉思的蒋遥。
她冷不丁转头看去,黄凯脚步一顿:“别告诉我,你只是记错了位置。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东西在哪儿,对吧?”
蒋遥轻轻笑了,无奈摇头:“怎么谁都想来替我开脱啊。”
有人带走了证据,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那人是谁,不,应该说是那些人是谁,她心里大概有数了。
她说话的声音太小,更像是自言自语,黄凯没听清,本能的问了一遍:“什么?”
蒋遥摇了摇头,一抬头,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黄警官,我能见见那个女人吗?”
黄凯:“谁啊?”
蒋遥没说名字:“在我之前自首的那个女人,我想见见她。”
黄凯问:“为什么?”
蒋遥说:“不为什么,就是想见一下,可以吗黄警官?”
黄凯沉吟片刻,点了头:“可以。”
蒋遥和黄凯从冷库出来的时候,周文彬所在的那辆车正好停在外面,透过深灰色的车窗,他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蒋遥,于是搭在门把上的手一顿,低声道:“等等。”
秘书刚要下车,突然被叫住,忙回头看向后座。
顺着周文彬的视线看去,他看到了正要坐上警车的女人,心下明了,立刻把半掩的车门拉回来关上。
真要说起来,其实他和蒋遥不过就一周没见,但这段时间他们各自都经历了不少事情,所以时间相对变得漫长一些,让他在见到蒋遥的那一刻觉得,他们好像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一样。
这么想着,周文彬的目光柔和下来。
警车开出工厂,附近的员工纷纷让开,对于警察的突然到来深感疑惑,谁也不知道警察来了又走,前后不过二十分钟是为了什么。
眼尖的很快认出了跟在警车后面离开的那辆车是谁,一回头,立刻同身边的同事低声窃语:“那好像是周先生的车吧?”
“是啊,他怎么会来?”
“该不会是来裁员的吧?”
“周先生又不是周总,再说他不是来了就走了吗,我看啊,多半是为了周总的案子来的。”
那人又说:“周总杀了闻先生,又杀了厂长,现在被警察抓了,还有他做的那些事也在网上爆出来了,周先生心善,肯定还念着父子情,想着要救周总出来呢。”
其余人听后也表示赞同。
这些人对周文彬的了解并不多,只是周文彬对他们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以礼相待,所以他们每次见到都会尊称一声周先生。
蒋遥坐警车回了市局,一进门,黄凯就急冲冲走了,走之前找了另一个警察过来带她,蒋遥认识他,准确来说是见过他,她清楚他是谁,也清楚他跟郑珣关系不错,对方显然也跟她一样。
徐乐诚上来就说:“所以真的是你吗?连环案的真凶。”
蒋遥没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徐乐诚还是不敢相信:“怎么会是你呢?我一直以为是周利华那个王八蛋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没想到他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蒋遥不想浪费时间,提醒道:“麻烦警官尽快带我过去。”
徐乐诚带她去见徐春的路上还在一直碎碎念,蒋遥充耳不闻,无视周遭所有目光,五分钟后,终于坐在了徐春面前。
一旁的徐乐诚正要坐下,却听蒋遥目不斜视地说:“既然有监控,还请徐警官到外面去稍作等候,让我单独跟她说会话。”
蒋遥说得没错,这房间里确实有监控,不止能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显示画面,还能实时收音,他确实没什么坐下来听现场的必要。
因为他不在这里坐着,这两人说不定还能聊得更深入一点。
徐乐诚起身离开,随即蒋遥也站起身,走到门口,把门反锁,这才走回来坐下。
徐春面带微笑,嘴唇嗫嚅几下,似乎着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蒋遥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先一步开了口:“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这么做?
徐春想,是因为她命不久矣,还是因为知道了蒋遥复仇的真相,心中愧疚,她说不好。
或许两者都有。
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是半年前,当时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腹痛难忍。
但她不喜欢医院,所以忍到最后才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如她所想,又是绝症。
不过这次跟上次不同。
在听到医生说她还剩下不到一年时间的时候,她觉得浑身轻松,像是得到了某种肯定似的,在那一刻,她做下了决定。
她一直以为做出这个决定会很难,也许要花上很长时间,但她听到那个男人说出蒋遥即将要进行的所有计划时,她立刻知晓了心中的答案。
她要替蒋遥顶罪。
这半年来,徐春一直都在暗中观察蒋遥的一举一动,等待着最后的关键时刻。
周利华被捕,是她预料之外的,她以为蒋遥也会直接杀了他,没曾想是要用他顶罪。
徐春为此担心了很久,她害怕蒋遥被警方看穿,也害怕自己没有机会让自己最后的生命发挥出最大价值。
所幸她还是派上用场了。
徐春眨了眨眼,眼里莹润,泪光闪烁:“不为什么,就是想这么做。”
蒋遥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为什么这么做?”
徐春紧紧抿着嘴,迟迟没有开口,她看着蒋遥,想象着那个曾经救过她性命,却又素未谋面的李晶长什么样。
她想,她们是亲姐妹,总归是有些相似的吧。
于是她看蒋遥的眼神,更是多了几分愧疚,嘴唇也开始颤抖,不经意间眼泪流了下来。
她哽咽地说:“为了你姐姐,为了……替她复仇。”
蒋遥却是摇头:“你在撒谎。”
“我姐的仇,是我替她报的。”蒋遥伸出食指,指向自己,铿锵有力地说,“不是你,是我!”
徐春低下了头,她不想继续为这一点争执,反正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反正蒋遥不管怎么自首,最终都不会获罪。
毕竟她们一个是证据确凿的杀人凶手,一个是空口白话的受害者家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谁才是那个有罪之人。
徐春看到蒋遥自首的那一瞬,确实有过惊讶,但她同时也很清楚,蒋遥跟她姐姐是同一类人。
善良的人应该有好报的,她真心希望蒋遥可以得到幸福,而不是为了一帮烂人赔上自己的人生。
她命不久矣,无所谓了,可蒋遥还有时间,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她不希望她的那些时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你听到了没有!”蒋遥抬手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呼吸急促,“我才是凶手。”
徐春抬起头,对着她笑了。
她语重心长地说:“人是我杀的,我罪有应得,我理应受到惩罚,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蒋遥忽然站起身,一把拽住徐春的衣领,把人拉到自己面前,刻意压低声音说:“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即便三年不见,她依旧了解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女人,她知道以徐春的性格,做不出杀人的行动,更不会故意在她快要自首之前下手,引起警方注意。
除非,有人在背后告诉她怎么做。
蒋遥之前一直在想那人是谁,直到刚才去了趟周家的工厂才终于想明白。
“是周文彬,对不对?”蒋遥的声音几近耳语。
由于距离很近,即便声音再轻,徐春也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瞪大了眼睛,那副表情显然是被人戳穿真相才会有的震惊。
蒋遥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徐春脱力,坐回了椅子。
“不是,不是……”徐春回神,连忙摆手。
但蒋遥笑着点了点头,那种笑不达眼底,浮于表面,她的语气恢复了以往的淡漠:“你不该听他的。”
她站起身,转身走向门口,徐春坐着没动,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滚下来。
蒋遥的手放在门把上,像在犹豫要不要开门,她知道自己这一走,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良久,她的手从门把上滑下来,她背对着徐春,说:“我最后给你七天时间,跟他们说实话,不要让我……再多背一条人命。”
咔哒一声,蒋遥开门走了出去,在她身后不远处,徐春深深低下头,两手紧按住腹部,已是汗如雨下。
她想说话,想告诉蒋遥,别为她感到难过,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突如其来的绞痛,几乎剥夺了她的呼吸。
她从椅子上翻倒在地,浑身止不住抽搐,微张的唇角缓缓流出绵密的白沫,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睁着,一直盯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张着嘴,却像岸上快要渴死的鱼,难以呼吸。
【孩子,对不起。】
【如果当初我选择阻止你,而不是袖手旁观,现在的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下来安心说话?】
她死命地瞪着眼睛,一眨不眨。
【如果当年最先知道真相的人是我,最先展开复仇的人也是我,现在的你,是不是就不会执意认罪自首?】
她的喉咙里钻出几声破碎的音节。
【可我知道,这世道最公平的就是没有如果,所以我能做的,只有替你顶罪。】
她的眼泪顺着鼻梁缓缓流下,下一秒,眼眶里立刻蓄满了泪水,摇摇欲坠。
【孩子啊,别恨我,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只是自私的希望得到一个解脱。】
门外的警察蜂拥而至,七手八脚的把人抬上担架。
【成全我吧。】
有人对着手机大声说话,有人冲门外招呼,叫他们打开急救通道,还有人拉开桌椅,桌脚擦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就让我用仅剩的时间来替你赎罪吧。】
徐春嘴角的白沫变成了红色粘稠的血沫,抽搐的幅度越来越大,看得众人心惊胆战,加快脚下步子往大门外的救护车冲刺。
【就当是为了你姐姐,保护你最后一次。】
徐春突然咳嗽了一声,嘴里溅开的血沫洒在脸上,她紧抓着肚子的手陡然松开。
这一刻,充斥内心的愧疚、难过和悔恨消失不见,她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
因此,没能看见冲上救护车的蒋遥,也为她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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