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珣很少看到蒋遥哭，这么多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晶姐过世的那次，其次就是这一次。

徐春死了，服毒自杀。

出现症状到送医的短短十分钟里，抢救无效身亡。

蒋遥目睹了全程。

郑珣赶到医院的时候，蒋遥就坐在医院走廊的排椅上。

低着头，像在沉思，柔顺的头发滑落下来，挡住了她的侧脸。

他慢慢靠近，误以为她是睡过去了。

走近了才隐约听见那边的动静，随即脚步一顿，眉头皱了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

蒋遥在哭。

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几乎喘不上气。

郑珣站在原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看着她，就像十年前的太平间一样，他也只是看着，什么都没做。

但这次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能感觉到。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大步走上前去，走到蒋遥面前，伸手把人揽进了怀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他柔声道，伸手抚过她的头顶。

蒋遥身体紧绷，额头抵在郑珣腰腹上，抽泣的幅度逐渐变得平缓。

即便不抬头，她也知道来人是谁，对方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气味她记得。

郑珣摸着她的后脑勺，捋顺她的头发，轻声说：“没事，想哭就放开哭，我陪着你。”

蒋遥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飞快抹了两下眼泪，眨了眨眼，她推开了郑珣，坐直身体，仿佛又恢复到以往那个无懈可击的蒋遥。

她冷漠而又疏离地说：“郑警官，我们很熟吗？”

接着，她站了起来，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她注意到他脸上还未消下去的指印，眼睫微颤，咬了咬牙，又说：“请你自重。”

说完，她转过身，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郑珣没动，站在原地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间感觉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呼吸困难。

“蒋遥……”他冲那背影喊了一声。

蒋遥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顿一下。

郑珣眉头紧皱，大喊一声：“蒋遥！”

那道背影毅然决然走过了尽头拐角处，一步也没停。

郑珣重重叹了口气，低下头去，下一秒，复又抬起头，一咬牙，快步追了过去。

“蒋遥！！”他一边喊一边跑过尽头。

环顾四周，人来人往，他站在人群里，视线扫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与此同时，蒋遥已经顺着步行梯下到负二楼。

太平间很冷，跟外面的温度仿佛一个天一个地，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地方。

徐春的尸体不在这里，确认死亡后，她的尸体被带回了市局。

蒋遥不是来见她的。

她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梳理一下此时此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也许是她哭得太厉害，太平间的管理员看她那双红肿的眼睛，便误以为她是哪位已故患者的家属，她顺坡下驴，跟着管理员进到一间停尸房，不论管理员说什么，她都只是点头，最后在对方用悲伤的表情看着她时，她低声说了句：“可以让我单独说几句话吗？”

“哦，当然，当然！”管理员转身出去，顺带把门给拉上了。

蒋遥贴着墙缓缓蹲下来，眼里干涩，一眨不眨。

她在脑海里飞快回想跟徐春的对话，不论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她不觉得徐春会自杀。

但人确实是死在了自己面前，这一点，毋庸置疑。

蒋遥觉得困惑的是，如果徐春早就决定自杀，为什么还要向警方自首，多此一举？

她难道不知道，警方只会针对她的死继续深入调查吗？

周文彬。

蒋遥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名字。

跟徐春最后的谈话中，她从徐春的反应来看，几乎可以确定周文彬就是幕后指使徐春杀人、自首、认罪的那个人。

所以徐春的死，必然跟他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一点，蒋遥陡然坐到地上。

她所有的困惑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方向。

她想，当初她接近周文彬那么容易，那么刚好又跟她住在同一个小区，只不过才跟她见了两次面，就对她那么殷勤，还有相亲那天，明明是她谋划了许久的第一次见面，但她却有一种感觉，一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感觉——

这个人，分明早就认识她了。

在她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的时候，在她故意找机会接近周文彬的时候，在她利用过夜的机会把人迷晕伪造不在场证明的时候，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是别人眼中的猎物了。

然而她却沾沾自喜，误以为所有事情都还在自己的计划中，实际上，有人早就摸清了她的一举一动，就等着在她背后捅一刀呢。

她恍然大悟，不禁想起那天晚上，她临时决定提前计划，杀死周亮的那个晚上。

周文彬丝毫没有怀疑喝下了她递过去的水，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她没多想，丝毫没怀疑这次药效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发挥作用。

后来做完了所有事再回到那里，屋里一片漆黑，周文彬呼吸很轻，似乎醒着。

可他却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装得那么自然，那么轻易就消解了她的怀疑。

是啊，那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人比她更会伪装。

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要借自己的手，送他亲生父亲走上绝路。

门外传来说话声，声音很大，像在吵架，蒋遥回神，听出是郑珣追来了。

打开门，她看到甩开管理员朝这边冲过来的郑珣，四目相对，他脚步一顿，眼里情绪复杂。

管理员这才反应过来蒋遥根本不是什么家属，顿时心里来气，把人全都撵了出去。

楼道里，蒋遥跟在郑珣身后，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开口。

走出医院，郑珣说要送她回去。

“不用回审讯室了？”蒋遥问。

她是徐春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难道不是最有嫌疑的下毒之人吗？

郑珣摇头：“我说过的，你已经没有嫌疑了。”

蒋遥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郑珣反应过来，又说：“徐春她……是自杀，不关你的事。”

蒋遥扯开嘴角，笑了。

郑珣说：“你别把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况且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

要是的话，她不会像刚才那样。

蒋遥听出话里的言外之意：“所以你知道其他事是我了？”

郑珣不吭声。

蒋遥懒得跟他废话，扭头就走，还没走出一步就被拉了回来，郑珣急道：“我说了我送你。”

他皱眉，语气软下来：“正好我也要回去。”

蒋遥垂眸看着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再抬眼时，眼里少了几分抗拒：“行，让你送。”

她想，也好，就当是送我最后一程。

回去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到了小区门外，蒋遥要开门下车，发现车上了锁，她又坐了回来，依旧没说什么。

等到车开进了停车场，熄火，关灯，车内瞬间暗了下来，停车场的灯亮着微弱的光，感应式的，十几秒后尽数熄灭。

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咔哒一声，郑珣解开安全带，一个翻身压了上来。

狭窄的空间，蒋遥避无可避。

“你到底要我提醒你多少遍！”蒋遥几乎是在吼。

“我说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她直视着郑珣的眼睛，掷地有声地说，“郑珣，放过我，行不行？”

郑珣眨了眨眼，黑暗里依旧明亮的双眼，曾让她着迷的这双眼睛，此时却让她心生厌烦，她听着一声声如雷的心跳，分不清是来自于她，还是别人。

蒋遥叹了口气：“我真的累了。”

郑珣忽然捧着她的脸吻了下来，她偏开头，吻，停在了脸上。

她一边挣扎，一边压着声音说：“郑珣，算我求你。”

“九年！蒋遥……”郑珣摆正她的脸。

“你一走就是九年！”呼吸喷涌在蒋遥唇间，她被迫听着他压抑又克制的诉说。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一句话也不留，你要我怎么放下？”郑珣偏过脸，像是害怕被她发现眼里闪烁的泪光。

“那又怎么样！”蒋遥推开他，坐直身体，“郑珣，那时候大家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孩，能有多深的感情？再说我们只不过才谈了两个月，你记到现在？你有没有出息啊。”

郑珣盯着她，咬紧牙关。

蒋遥笑了笑：“别装什么情圣了，你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

郑珣依旧看着她：“蒋遥，我是人。”

“懒得跟你废话，把车门打开。”

“我也有心，我也会难过……”

“我叫你把车门打开！”

郑珣低下头，伸手去摸车门开关，打开车锁，他无奈叹气，松开了手，蒋遥立刻起身开门下车。

“蒋遥，别这么对我。”她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

郑珣跟着她进了电梯。

“这时候了，你肯定饿了吧，要不我去你家给你做饭吧，你想吃什么？”

蒋遥充耳不闻，正在计划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不然还是点外卖好了，烧烤？麻辣烫？你……”

电梯到了一楼，她大步走了出去，郑珣紧随其后。

一路跟到了她家门口，她这才停下脚步，回头迎上他目光，张口便是：“你们把她藏哪了？”

郑珣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你说那个学生？”

学生？

蒋遥缓缓眨眼，想到了叶寒。

不是，她问的不是叶寒。

原本她只是怀疑，这下终于确定了。

她藏在冷库的东西，一定是周文彬拿走的。

郑珣转头看了眼四周，低声道：“进去说吧。”

蒋遥摇头：“不用，你走吧。”

郑珣站着没动。

蒋遥说：“我到家了。”

郑珣：“我知道。”

“现在已经很晚了，孤男寡女不适合同处一室，等天亮了你再来吧。”她说。

郑珣咽了口唾沫：“你、你把人当什么了！”

他转身就走，走出没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他忍着没回头，直接进了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他按了下一层。

一分钟后，郑珣又回到了蒋遥家门口。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只是猜测蒋遥打算对周文彬出手，那么现在，在听说了徐春服毒自杀，以及刚才蒋遥突然问出的那句话后，他几乎可以确定。

百分百，是今晚。

他从身上摸出手机，给蒋遥打了个电话，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隐约听见里头传来手机震动的嗡嗡声，随即电话那头接听了，蒋遥说话的声音一边清晰一边模糊，郑珣隔着门确定蒋遥还没开始行动，心里的大石头暂时放下了。

“郑警官还有事？”

郑珣贴近手机，轻声道：“没事，就是想跟你说声晚安。”

对面沉默，挂断了电话。

良久，他正要站直身体，却听见门里传来一道若有似无的声音。

“晚安，郑珣。”

是蒋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