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驿站的那天夜里,李惟牧还是发烧了。李梧嚷着要去请大夫,却被他制止,只让取些冷水来,打湿毛巾敷在额头上。
李梧到底年纪小,来回跑了两趟,便靠在外头的榻上模模糊糊睡着了,里头李惟牧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也没吵醒他。
第二天早上,李梧是被敲门声惊醒的,门外是罗丰的声音,提醒他们该用早膳了。李梧这才想起来,昨天罗泰和他说过今日会提早出发。
他连忙起身往内屋走去,一掀帘帐却发现自家少爷已衣着整齐坐在了床边,穿戴皆是京中时的式样,碧袍绸靴银束带,腰间坠一枚麒麟纹红玉,只除了头发还未梳,披散在肩头。
李惟牧手中把玩着一个发冠,就这么端端正正的不知坐了多久。
“少爷,您一夜未睡?”李梧一惊,赶紧上前给李惟牧束发。
“睡了一会儿。”李惟牧细细摩挲了一圈发冠上的云纹,把它递给李梧。
李梧梳好头发后,又给李惟牧试了下额头上的温度,已不烫了。
“太好了,少爷,咱们吃早饭去吧,罗大人说咱们今日太阳下山前便可到石川,等进了城,咱们……”
小厮叽叽喳喳地在旁边说着什么,而烧了一夜的李惟牧已听不分明,只是亦步亦趋跟着对方走,脑袋中一片混沌晕沉。
早膳他强撑着胡乱吃了些,然后便上了马车,又开始新一天的行程。
临近石川县时,天边已是霞光万道,车队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负责护卫的十几名青壮也终于松懈了一些,脸上流露出疲意与欣喜。
李梧坐在车夫旁边,脸被晚霞映得发红,朝后道:“少爷,您瞧这好天色,想来这石川也晓得是有贵人要来哩!”
过了一会儿,青帘后才传来回应。
“到石川了?”
“到了到了,少爷您瞧,前方就是碑石。”李梧卷起帘子,指着远处的一块界碑,上面青苔遍布,用红字刻有“石川县北界”五个大字。
“取些冰片散来。”马车里的声音有些虚意。
李梧应声,起身便去前面放着行李的马车里,取出一个乌沉沉的木匣,回来递到李惟牧跟前。
那木匣一打开就可感受到丝丝凉意,李惟牧拾起几片花瓣似的半透明碎片,含到口中嚼碎,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石川城外,长亭处。
亭外站着几人,遥遥望着官道的尽头,也不知等了多久。旁边有几匹马甩着尾巴,悠闲啃食着地上嫩绿的青草。
“梁盛,你怎么没骑你的驴来?”有人笑道。
这人唤的梁盛,乃是站在最远处脖子伸得最长的那个青年。这几人中,就属他最齐整清秀,其他人都是粗布衣衫,只他穿着一套崭新的长袍,头上还戴着锦绸方巾,看上去颇为文气。
梁盛回过头瞧见那几人的脸色,知道是在打趣自己,便摆了摆手,道:“别胡说,这可是京城来的贵客。”
“这马,你骑得稳吗?”另一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梁兄,回亭子里歇歇吧,站的腿都酸了。若是到了,咱们又不是看不见。”又一个人说道。
说话的三人,都是石川李府派来接人的旁支兄弟,只梁盛一人关系最近。他虽不姓李,却是李府本家的姑爷,今年才与李远兆的小女儿李月怡成婚。照理说,他应该在宅子里候着,但偏偏就接下了这个差事,定要代表本家来城外迎接贵客。
“梁大爷,你说这来的又不是大官,怎么要这番阵仗?我娘说那小少爷也就比我大几岁呢,也是个小小子。”说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仆役打扮的男孩。他是李府一个奶娘的孩子,说是过来帮忙,其实就是想凑凑热闹。
梁盛没理会这天真的提问,另一个李姓的兄弟则拍了一把男孩的脑袋,道:“臭小子,你懂什么,你娘又懂什么?那可是真正金贵的小少爷,就算是咱们知县家的公子,也是连一根脚拇指都比不上的。还和你比……”
男孩捂着脑袋,反驳道:“可你们不都姓李吗,他们不也是咱石川出来的李家。”
梁盛这才回过身,摇头道:“真是孩子话。二李虽是同根,但京城的李家是正经和皇帝攀亲戚的主儿,百年的世家子弟,哪里能和我们这些乡野之人相提并论,不嫌我们腌臜眼睛就不错了。”
“天底下这么多姓李的,也就京城那一支能称得上贵的了。这叫什么,这就叫同姓不同命!”另一个李姓兄弟抚掌道。
“咱们都好好的,怎么就腌臜眼睛了……”男孩嘟嘟囔囔道。
“你说这往年,都是送来些祭祖的东西,带个信便罢了,怎么今年还让这小少爷亲自过来。莫不是在京城又有什么好事,要回来在祖先墓前多拜拜?”一人说道。
几位李姓兄弟纷纷猜测起了这小少爷回乡祭祖的缘由,那梁盛却是迟疑着没接话。他一直待在李宅,自是比旁支亲戚多知道点事情。
“那小少爷……”他刚一开口,便忽然瞧见远处漫起的烟尘,忙道:“来了、来了!”
几人快步走出凉亭,将马牵到道旁一同候着。那年龄最小的男孩也不敢再多言,只睁大着眼睛好奇地看着远处的那行车队一点点靠近。
对方比他们想象中要朴素的多,就是一行灰扑扑的侍卫和马车,没有什么成群的仆从或是华贵的装扮,可称是轻车简行了。
待车队驶到跟前,一个识马的李姓兄弟才突然感慨了起来。
“好马啊……真是好马,至少得要一百两银子一匹吧……”
看着喷着鼻息体态矫健的一众骏马,其他人才终于有了些“贵客”的实感。
马车刚一停稳,便见车队中走出两匹高头大马,上面的护卫翻身而下,朝几人走来。
“敢问可是石川李府的弟兄?”为首的护卫朝几人问道。
“正是正是……”
“劳烦各位等候多时。在下罗泰,此次负责护送少爷回乡祭祖。这是小徒罗丰。”罗泰带着罗丰朝着几人见礼,几人纷纷还礼,介绍起各自的名姓。
“罗总管,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和兄弟们歇歇再进城吧。”梁盛说着,便将人往凉亭引,那亭中案几上面摆着些茶具与点心。
罗泰没挪步,而是抱了抱拳,道:“多谢几位爷盛情,只是少爷吩咐过,要尽快进城,这茶我们不如回府再饮。”
闻言,梁盛讪讪放下了手,其他人也一同点头称是。
“少爷在路上偶然风寒,现在怕是吹不得风,便不下车了。只吩咐我与各位道个周全,还请几位见谅。”说这话时,罗泰的脸上添了点笑意,那股不怒自威的气质也软化了一些,几人忙说着无事无事,以少爷身体为重。
寒暄完几句,车队便又重新上路,跟着前方这一行人马慢慢融入到进城的人流之中。
石川城内,王家坊。
“你猜我碰见谁了?”一个女孩儿跑跳着进门喊道。
院子里坐着另一个少女,她头也未抬,正专心致志捋着簸箕里一条一条的杨柳枝。
“青青姐,你快猜呀,我碰见谁了?”女孩上前便摇晃她的肩膀,少女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
“谁啊?”
“梁盛!”
听到这个名字,她立刻拧过头去,板着脸道:“你提他做什么。”
“我遇见了他不就提他。”女孩笑嘻嘻地,说:“你是没瞧见,刚才我在街上碰见他,跟在好几辆马车后面,一本正经地骑着大马哩!”
“他哪里会骑马了。”少女忍不住回了一句。
“对啊!所以你猜怎么着,他就在东兴街的街口,正街口,从马上栽了下去,摔了个狗啃泥!”
女孩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那人摔下马的丢人相,只把少女逗得颊边的笑涡都凹了出来。
“真的?”
“我骗你做甚么,其他骑在马上的人也跟着笑呢。可惜你不在现场,不然可算解气了。”女孩从那堆枝条中挑了一枝最鲜亮的,盘在手里一边编一边说:“就我说,青青姐,还好你没嫁他。大庭广众下就这么摔下马,多丢人呐。”
“什么嫁不嫁的,小小年纪。”少女抬手便用那杨柳枝往女孩身上轻轻一抽,女孩咯咯直笑地闪身躲过。
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
“谁摔下马了?”
一个少年走了进来,手里还抓着几只破风筝。此人正是在东兴街卖了一天风筝的曲墨,而院内的少女是他的妹妹曲青青,女孩则是隔壁家的王英桃。
“聊得这么热闹,到底是谁摔下马了?”他追问道。
“旁的时候就是个聋子,听到这种事就变顺风耳了。”曲青青嘲道。
“我怎么就是聋子了?昨天夜里,我还听到有人在偷罐子里的米糖吃,小老鼠似的,咔哧一个,咔哧又——哎哟!”曲墨被甩来的柳枝狠狠抽了几记,只得连声告饶。
英桃在旁边捂着嘴直乐,说:“你不是在街上卖纸鸢吗,怎么会没瞧见?”
曲墨赶紧离妹妹远远的,朝着女孩道:“我方才生意好。桃子,你和我说说,是谁摔下马了?”
曲青青抬起头瞪了英桃一眼。
“青青姐不让我说。”英桃又笑。
“告诉曲哥哥,曲哥哥就把纸鹞子送给你。”曲墨蹲下来,摇了摇手里的风筝说道。
“我才不要,你这鹞子是破的。”英桃早已瞧见那风筝的竹架都是断的。
“怎么和你青青姐一样难缠,”曲墨站起身,抱着手说:“要我猜,是梁盛,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英桃这一下便破了功。
“也就提到梁盛她会不高兴,”曲墨瞅了眼自家妹妹,说:“那家伙不都是骑驴的吗,车子也只敢坐牛车,怎么这会儿骑马起充大官儿了?”
“曲-墨!”曲青青一字一顿念着他的名字。
“好好好,不说了,”曲墨怕再被抽,只好止住话头,转而朝英桃道:“桃子,刚才巷口你娘叫我喊你回家,说你弟没人看着。”
英桃皱了脸,说:“我娘又去李宅帮忙了?”
“大概是,这几日他们忙得很,雇了一堆人干活。”曲墨也不晓得李家怎么这么缺帮工,只说:“你弟一个人在家,快回去吧。”
英桃噘着嘴,这才不情不愿地朝外走,临了还把编好的柳枝圈戴到曲墨手腕上。
“乖桃子,明天带你去竹岭放鹞子好不好?”曲墨摸着她脑袋哄道。
“不要破的。”英桃仰着头说。
“不是破的,是崭崭新的蝴蝶鹞,须子有这么长……”曲墨一边说一遍比划。
英桃离开后,曲墨蹲到曲青青边上,帮着一起扎起了杨柳枝。每两三枝用红绳或黄绳绑起来,最适宜在这三月节挂在门头除晦气,祭祖时也可捎上些,若手巧编成杨柳圈、杨柳球的,还可送到李宅孙宅那样的大户家里卖上几文钱。
“早上娘和我说你进书院的事。”曲青青突然开口。
曲墨的手顿了顿,说:“不是说了不成么。”
“娘说要当了妆奁里的东西,给你凑点束脩,兴许就能进了。”
“要命了,银子哪是花在这种地方的,”曲墨放下柳枝,皱眉道:“你可千万别叫她去。”
“她就一心想让你进学堂,好好读书考功名。”曲青青本要埋怨他成天只晓得卖风筝不念书,但一想到家里吃的穿的都有她哥补贴的家用,因此又忍了下来。
“我都去了三趟了,人家又不收。”曲墨烦躁地扯下一片柳叶。
“要不咱们就花点银子?”曲青青试探道。
“不是花银子就有用的,那书院……”他不愿解释太多,只摇摇头说:“反正我不是那块料。”
说完,他便闷着头飞快扎起了杨柳枝,连带着曲青青手边的几束也一齐扎完。
曲青青瞧着他那丧气模样,便拱了拱他的肩膀,说:“那你是哪儿块料,曲老板?曲大掌柜的?”
曲墨这才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跟邓九似的。”
“今天生意不好么?”
“哪里就不好了,你瞧?”曲墨拿出一个竹筒摇了摇,里面发出铜板撞击的声音。
“那你怎么拿着破风筝?”曲青青指了指她哥手上的,说:“进门我就瞧你脸色不对。”
“没什么,就……”他把竹筒塞回胸口,迟疑了一下才说:“就还是那帮人,来砸风筝摊子。”
“你没事吧?”曲青青赶紧检查了一下他周身,他阻止道:“没事,邓九他们都在。那些人就是不想让我好好做生意,没真要伤人。”
“我们都从曲巷搬走了,他们怎么还缠着,太过分了……”曲青青咬着嘴唇,着实是气到了。
“不怕,还有下回我就报官。”曲墨安慰着,又补充说:“对了,你别告诉娘啊。”
曲青青点点头。
“乖,明天哥带你去竹岭放风筝。”
曲青青扑哧一声,说:“你当我跟英桃那样哄呢。”
“有什么不一样,你也是妹妹。”曲墨也笑了。
“不就比你晚一柱香的时间。”
“晚半炷香我也是你哥。”曲墨对自己的身份十分自得。
曲青青笑着靠到曲墨身上,在那几个破风筝中翻了翻,挑出一个美人形状的。
“那我明日要放这个。你修得好吗?”
“那是肯定。”
他揽住曲青青的肩膀,兄妹俩头碰着头,一同研究起了这些折断的竹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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