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京城李家与石川李家同根同脉,倒也不是虚言。
当年开国皇帝打天下之际,石川城便出了一个李姓的文官,虽位阶不高,但也算有从龙之功,因而举家迁往了京城。其后数代都有儿孙入朝为官,家风又极严,讲究一个“勤慎肃恭”,百余年间便已发展成京城的高门望族。石川余下的旁支子弟纷纷前去攀附,本地一脉自然就渐渐弱了。
但二十年前,这石川出了一个李姓举人,入仕后颇得长官青眼,一路高升官运亨通,竟又和京城李家连上了脉。若真论起祖辈来,他这血脉已旁支到了天边去,但到底族谱上是有名姓的,因而便又让他重新连了一回宗、修了一次宗祠,这京城李家与石川李家的来往,才又慢慢恢复起来。
石川李家太爷仙逝那一年,京城李家还特意派了李承夫妇回乡吊唁,这二人正是李惟牧的父母。李承夫妇在石川游玩时,对城外李家的那片庄园十分喜爱,因此出了一笔银子,说要建一处农家小院,日后赏青时便能常来居住。
对此,石川李家自然不敢怠慢,自己又添了一大笔银子,请人将那“农家小院”修得富丽雅致。只是自修好后,京城却再没来人,一空便是好些年,直到李惟牧到来。
夕阳西斜,众人齐聚在城东李宅,酒席已备好,就等那京城来的贵客大驾光临。
而这小少爷一下马车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他头戴玉冠,一身浅青圆领暗花锦袍,束银绣螭纹革带,足踏皂青绸面靴,腰坠一枚红玉,浑身上下谈不上如何富贵,却叫人觉得华美清雅,一见便可知是世家子弟的气派。
他年龄尚幼,还是少年体态,但身姿却挺拔如修竹,仪态端整却并不拘束,在李宅门口站定后,便如清风拂面般随人一路走到厅堂,向李家一众见礼问好。
“……好好好,往日只闻得世侄美名,这回总算是见着真人了,这一路着实辛苦啊。”李府当家老爷李远兆摸着胡子朗声笑着,将这少年贵客一一介绍给旁边的亲眷。
在李宅等候已久的女眷们这才看清李惟牧的样貌。
这少年的眉目如远山雾笼的水墨画般,疏淡清浅却又描摹精细,抬眼间便能瞧见一双淡琥珀色的明眸,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唇边还带着淡淡笑意。
众人都听闻他路上染了风寒,如今看来却瞧不出丝毫病容,尤其少年身后跟着的一众高大肃整的侍卫,不显得他瘦弱,反使他增了几分威仪,便说他是京城李家未来的家主,众人也是信的。
李远兆的小女儿李月怡含笑还礼,见那小少爷远了,侧身朝旁边的丫头轻声道:“姑爷呢?嚷着要去城外献殷勤,怎么客人到了,他却不见了。”
那丫头瞧了眼左右,朝李月怡附耳说了一番话。李月怡眉心一皱,道了句“没用的东西”,摆了摆手便不再多言。
李惟牧认过一圈人,忽然又问起了老夫人。这老夫人正是李远兆的母亲,如今已是古稀之年,自丈夫仙逝后便一病不起,离京前李惟牧的祖父嘱咐他此趟定要去问安。
“多谢老太爷牵挂,”李远兆朝虚空一揖,又朝李惟牧谢道:“家慈听闻小少爷到来,也是十分欣喜,只因大夫说了要静养修身,前几日便去了观音庵居住,暂时不得回来。”
李惟牧点点头,朝身后的罗泰吩咐了几句。
“听闻老夫人寿诞将近,也不知寿堂在何处摆设,小侄怕忘事,便先将备好的寿礼送来,有一箱是老人家常用的药材,是祖父特意吩咐送来的。”
李惟牧说话间,罗泰便已着人将一箱一箱的寿礼从马车上搬下送进府里。
“长辈不在,小侄不知礼数,若是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李伯父见谅。”李惟牧行礼道。
李远兆赶忙拱手道谢,心中只暗叹这少年小小年纪便已是大人做派,待人接物娴熟至此,直把他那三女一子比得如同木刻泥雕一般呆傻,真不愧为是京城李家。
时间不早,李惟牧随后便被引去后堂用晚膳,桌上自然又是一番恭维寒暄,那李惟牧年纪虽小,应答间却是极有方寸,待人也谦和有礼,叫李远兆看了十分喜爱,待他如亲子侄一般亲热。李夫人听闻他除了那班侍卫外,就只带了一个小厮,便从身边拨了一个丫鬟给他,名叫小荷。
当晚,李惟牧便在李宅住下。
次日,李家请来的大夫到了,给李惟牧诊了一脉,说是风寒初愈,已无大碍,只需固本培元,再休养几日,吃些养血补气的药便好。
丫鬟小荷照着方子去抓药熬药,李惟牧身边的小厮李梧又给了他几袋药,说是京城大夫开的养身药方,少爷每日要喝的,小荷自然不敢怠慢,一同熬了给李惟牧送去。
大夫虽说了要休养,但李惟牧吃完药便换了一身少年文士的行头,言称要去拜访大儒霍永瑞。
“贤弟可是要去寒柏书院?”梁盛不知从哪儿听来了消息,匆匆赶来说要带路。
“昨日惊马,还没来得及看望梁兄,身子可好些了?”李惟牧问道。
梁盛闻言有些不自在,道:“无碍无碍,没伤到筋骨。平日里都好好的,大概是昨日街上人多,才把马给惊了的。”
李惟牧笑了笑,没再多说,带着罗丰等几位侍卫,随梁盛同赴书院拜访。
那寒柏书院乃是十年前霍永瑞告老还乡时,在石川城外挑了一块地方建成的,规模不大,却是依山傍水处处灵秀。石川本地的学子都以进书院为荣,周边的村镇甚至更远些的凉城、鹿城的也都有来上学的。
李惟牧在京城时也随父辈寻访过书院,不是厚重古雅便是富丽堂皇,如今却是头一次来到这依山而建的书院,入目只觉得苍翠遍布,奇石嶙峋,耳边皆是淙淙流水与清亮鸟鸣,恰逢三月时节,沁凉山风迎面而来,混合着淡淡花香,直吹得人心都静了。
“贤弟是如何识得霍老的?”但偏偏有人要搅合这清净。
李惟牧看了眼梁盛,说:“霍老曾在京城国子监授业,家兄恰巧是那时的监生。”
“原是和令兄有师生之谊,甚好甚好……”梁盛点头称是,絮絮念叨起了霍老在石川本地的种种善举,还提及了几位据说是考上了功名的弟子,夸赞起寒柏书院的名声来。
他见李惟牧并不搭话,便又似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令兄的身体还好吗?老夫人一直都念叨着,上回还托人送去一些药引,也不知现在……”
“那匹马如何了?”
“什么?”梁盛一时没听明白。
“我是问,那匹害你摔下来的马,现下如何了?”李惟牧温声问道。
梁盛哽了一下,说:“不过是头畜生……”
“既伤了主人,怎可再留在家中?”李惟牧摇摇头,正色道:“这类烈物,自然是打断四肢放了血,送去肉铺用作餐食。梁兄,可要我代劳?我倒是看不得血腥,但下面人的刀子还是利得很。罗丰,给梁兄赏赏你的刀。”
只听得铮得一声,一把寒气森森的雪亮长刀就这么横在眼前,把梁盛吓得一个趔趄。
“大人,请赏刀。”罗丰嗓音洪亮。
梁盛脸色大变,连声呼道:“不必不必,这……你、你瞧,书院大门就在前面,少爷容我引路!”他头也不敢回地跑到前面带路。
李惟牧瞧也不瞧他,只望着远处林间掩映的“寒柏书院”四字出神。
身后的罗丰将腰刀入鞘,却突然听见前头传来一句话。
“你比你师父有趣。”
罗丰抬起头,而前头的李惟牧已快步走远了。
梁盛领着李惟牧一行人踏进书院大门,沿着水流一路穿过石桥亭榭,直至照壁后的书院大殿,途中再不敢多说一句。
殿中已有一个仆役等候,给两人落座看茶后,便去请山长了。
一行人在殿中等着,许久却也不见人来。
梁盛有些坐立不安,手上的热茶端了又放,一直瞧着侧门。
李惟牧却是不急,反倒赏看起了殿外的景致。除了林木葱郁,这书院之中还有一条溪流蜿蜒而过,应是引自山中活水,水面极清澈澄亮,偶尔还漂浮着落英碎叶,瞧上去颇有一番野趣。
李惟牧顺着水流抬眼看去,遥遥望见那白墙后的山林上隐约可见一簇簇的竹林,想来这溪流正是从那处流下的,也不知那里是如何的景致。这书院叫“寒柏书院”,他却没觉得寒也没瞧见柏的。
此次来石川,并非是真为了祭祖。因在京城闹出了事端,他被祖父发落此地,心中自然烦躁,但到了此地,吹了阵阵林风,忽然觉得在这书院待上几旬也并无不可,那时候在路上看见的含苞野花也能开得极盛了。
他脑中转着纷杂的念头,坐在椅子上耐心等着。半晌,殿后才传来脚步声,他和梁盛齐抬头,只见布帘一掀,有两人从后堂依次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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