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做了一场世间最深沉的梦,纯黑色的,一点光亮都没有的梦,成君玉睁开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更不要提此刻身在何处了。他的心平静得像完全无风的日子里一丝涟漪都没有的湖面一般,就好像他把自己的精神和自己的身体切断了。
这可能是一种精神受到重创后的自我保护,也可能是睡了太久之后灵魂尚未启动。总之,成君玉就这样呆呆地躺在他所在之处,静静地看着眼前冰晶闪烁的屋顶,过了许久,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四肢重新属于自己,自己的大脑开始转动,试图理解自己所看的东西,以及,他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温热的,是充满活力的。
这是活人的身体。
成君玉猛地坐起来。不对,他明明已经死了。
他死了才对。
无数的记忆开始涌回他的脑袋,无数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齐岱仙、惊梦环、七星武库、武林盟、湘水小筑、小铃铛和小兰花、鲜血与打斗、二十四派众人面目模糊的脸......以及最后停在他回忆里的那一幕,他本不愿再回忆起,却又无法忘记的那一幕——他坠下翡翠崖时看到的,齐岱仙手里抓着惊梦环,看向他的面无表情的脸。
一股钻心的痛简直要把他打倒,成君玉抓着胸口,他控制不住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脸紧紧地埋在双腿之间。那份心痛本来极其短暂,几乎瞬间就转化成了他狠狠摔在崖底时身体碎裂的疼痛,紧接着就是黑暗的降临。他以为自己永远逃过去了,用死亡逃掉了那份痛苦,可如今它竟然又回来了,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他的心里,他灵魂的每一处,耀武扬威的炫耀着——
你看吧,你早知道的,你只是不愿意真的去想。
齐岱仙他...果然恨着你。
成君玉就这样静静地待了很久,双眼不知什么时候涌出的泪水,打湿了膝盖处的衣服,如今也已经干了。在寂静的痛苦中,他突然想到一点,跳下高崖,摔在地上,他甚至记得自己全身的骨头断裂时清脆的响声,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死?
还是自己其实死了,如今是在地府?
他如梦初醒般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极大的屋子里,这屋子十分奇特,房顶、四壁和地面看起来都十分光滑,闪烁着冰晶般银色的微光。只自己所坐的这块长方形的凸起高出地面,其他地方竟空无一物。
成君玉伸手触摸自己所坐的地方,光滑冰冷,是冰。这屋子同这张小床般的凸起竟都是冰做的。但这冰却似乎很奇怪,他躺着坐着时并未感觉到寒冷,现在伸手触摸虽感觉到凉意,但这冰床和他温热的手相接,既不会黏住手,也不没有要化冻的倾向,似乎他触摸的并不是冰,而是一块极大极清透的水晶。
成君玉从床上走下来,他本预感自己的身体会因长久的睡眠缺少活动而难以控制,谁知他踏在地上却觉得身轻如燕,走动起来比生前还轻松自如。他先是绕着这屋子走了一圈,触摸冰壁和地面,触感都和冰床一样。他绕到冰床后边,发现有一个几乎是同样大小的长方形冰块放在地上。
“啊。”成君玉突然意识到了一点。他跨过冰块,走到冰床前,竟轻松将冰床翻倒过来,他先是惊讶了一下自己的力气,随后又将冰床再次翻倒。空旷的屋子里,因他的动作传出的两声巨响闷闷地回荡着。冰床被倒转过来,看起来像个长方形的空箱子,成君玉又拿起那和冰床的大小相同的长方形冰块,盖在这箱口,退后一看。
对了,这果然是口棺材。又像水晶、又像冰块,虽然不确定是什么材质的,但这样子和大小,正是棺材无疑了。
“谁把棺材翻转过来,这么费力...不对,我刚刚是躺在棺材上吗?”成君玉心想,“所以我果然是死了吗?”
他想到这一点,内心登时充满了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的情绪:本来跳下翡翠崖就为求死,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但是惊梦环被齐岱仙拿了去,还是辜负了师父所托;不过齐岱仙也算湘水派的弟子,惊梦环给了他也没什么;不对,二十四派面前,他可是当众说自己没有拜师,算不得湘水派弟子的,那我把惊梦环让他拿去了,还是愧对师父;齐岱仙果然恨我,当初要是不逼着他和我成亲,是不是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不对,小齐弟弟一直想当天下第一,无论如何他都会需要惊梦环开七星武库的;如今我死了,惊梦环他也拿到手了,他是不是得偿所愿,从此可以开心了;可是我死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齐岱仙了......
想来想去,思绪还是停在了以后再也见不到齐岱仙这里,成君玉一时心碎难忍,又觉得自己真是窝囊,现在竟然还为这种事情伤心。他跳下翡翠崖之时,齐岱仙飞扑过去,用自己的武器碧玉枝勾住了成君玉系在衣服上的惊梦环。高崖云雾缭绕,成君玉悬空吊着,血冲头上,几乎看不清齐岱仙的脸。他多想再看一下,再仔细地看一眼齐岱仙此刻的样子。
“这是最后一面了。”成君玉心想。他流泪了吗?或是下雨了,为什么有水滴在他的脸上?原来是血。是齐岱仙的手被碧玉枝锋利的枝丫割伤了。这独特的武器还是齐岱仙刚进湘水派时,成君玉从湘水派的武器库里亲自给他翻出来的。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荧光闪闪的各种武器里找来找去,看哪件都不满意,他的小齐弟弟配得上最好的,最独特的武器。
然后就让他找到了这碧玉枝。他当时觉得这碧玉的枝条多好看呀,清透无暇,枝叶却又锋利如刀刃,配得上小齐弟弟谪仙般不染凡尘的气质。他拿着碧玉枝一蹦一跳地从武器库里跑出来,身上是在武器库里沾染上的灰尘和霉味,他跑到齐岱仙的跟前才发现自己这不庄重的仪表,十分害羞,可是人就在眼前,想先去换一身衣服梳洗一下也来不及了。他把这碧玉枝递给齐岱仙的时候,齐岱仙说了什么来着?他是不是笑着说了“谢谢君玉哥哥”?成君玉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师父微笑的脸,温柔的声音,师父说:“希望你们师兄弟永远像今日这样要好。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往事一幕幕从成君玉的头脑里浮现出来。“原来人死之前真的有走马灯啊。”成君玉想。他看到齐岱仙的血顺着碧玉枝流下来,血染的玉枝也别有一番风采,他幻想过他们两个人长得像师父一样大后,一起闯荡江湖的样子。小齐弟弟的碧玉枝上可以沾着坏人的、敌人的血,可却不能是小齐弟弟的血呀。
所以他说:“放手吧,你受伤了。”这句话说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声音那么哑。
齐岱仙不说话,只是拼命地拉着他。成君玉这时突然意识到,他不仅仅是拉着他,他拉着的是自己系在衣带上的惊梦环。
“对了,”成君玉的心像霎时坠入了寒窟,“他不是要救我,他是要惊梦环。”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痛欲绝,眼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反而是笑了起来。齐岱仙看到他的表情,眼神中似乎露出不解。但碧玉枝的枝条深深割入他的掌心和手指里,他自己也无暇顾及其他了,只是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的拉着成君玉。一个人如何负担另一个坠落之人的体重,齐岱仙很快连跪都跪不住,只能趴在崖边用全身的力气拉着他。
“他是为了什么想要惊梦环的?是为了七星武库,还是为了师父?”成君玉知道,齐岱仙心中所爱一直是他们俩人共同的师父伊芥舟,而这惊梦环正是师父生前的武器。
齐岱仙的血滴在成君玉的脸上,一滴一滴,顺着成君玉苍白的脸颊流进他的领口。
“这要是你的眼泪就好了。”要是齐岱仙愿意为他的死掉一滴眼泪,他就算死了,肯定也会变成全天下最开心的尸体。
不过,都无所谓了。
“没关系,我就假装...这是眼泪好了。”成君玉染血的面颊上扯出一个笑容。他伸手解开了系着惊梦环的衣带。
风嘶鸣着从他耳边刮过,那青白的天离他越来越远,原来坠落是这样一种感觉。他快死了吧,可他的眼睛里还刻着他见到的齐岱仙的最后一面,齐岱仙一手碧玉枝,一手惊梦环,面无表情地看着坠落的自己。那张他心心念念,无论清醒还是梦里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脸,他用带着爱意的眼神一笔一划的描摹过,以为余生能与他共渡的俊美无俦的脸。
那张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去死的脸。
他不愿再想了。
成君玉拼命将自己从记忆里拉了回来。像是从地狱重回人间,他再次环视四周,这冰屋到底是哪里?是人间还是地府?他自己又是死?是生?
他又绕着屋子转了一圈,看不到任何能出入之处,仿佛这冰屋是浑然一体的。但是,没有入口,他是如何进来的?难道这里是死者的死后居住之处,自己以后就只能永远被关在这个屋子里?
这冰屋满室清辉,虽然明亮美丽,不似人间,但看久了却也觉眼花。成君玉眼前白光闪闪,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心中烦闷。他向一面墙上靠去,想找个支点冷静下来思考一会儿。结果这一靠,却不知靠到了哪个机关,身后的冰墙猛然翻转过去。
成君玉被整个人甩了出去,摔在地上。他醒来后身体出奇的好,被这样一摔竟也不觉疼痛,只是触手的地面仍然是那奇异的冰。
“别是从一个冰屋到了另一个冰屋......”成君玉无语地想着。他抬头一看,这里的确仍然是冰屋,但这个冰屋同他刚才所在的冰屋却大有不同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