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屋

适才成君玉醒来时所在的冰屋里,除了棺材外空无一物,而当下的这个冰屋里睡床、大大小小的箱柜、桌椅板凳等一应俱全,只不过这些家具并非普通的家具——它们仍然都是冰一般的材质。

而对成君玉来说,更重要的是他终于看到了一道门,这间屋子似乎是可以普通的出入的。成君玉走出门,发现门外并不是另一个房间,而是很长的一段回廊,迷宫般蜿蜒曲折,看不到终点。而且越走越寒冷,对比起来,成君玉竟觉得冰屋里温暖很多。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极薄的白衣,这衣服的材质似纱非纱,十分奇特,竟不似人间之物。他想起方才在房间里分明看到了似乎是衣箱的箱子,因此又返回到冰屋内,打开那个箱子查看。衣箱里果然整整齐齐地叠着许多件衣服。

成君玉拿出最上面的一套衣裤,在身前比较一下,发现这衣物和自己的身形竟十分匹配。因此脱去纱衣,换上这套稍微厚实一些的新衣。这衣裤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一套普通的衣衫,但比起刚才的白衣来,穿着像活人多了。成君玉想在屋子里找一面镜子照照,却发现无处可照。他这时才意识到,冰屋的冰壁清澈透明,却无法反射人影,而透过如此透明的墙壁,竟完全看不到他来处那隔壁冰屋里的样子。

“想来这屋内的材质并不是冰,只是和冰类似之物,可惜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何物,”成君玉思忖着,“无论怎么看,这里都不像凡间之地。难道说每个人死后都能分得这么一座奇怪的屋子?这里是鬼魂的栖息之地?”

这样想着,他的心情反而放松了下来,接受自己死了似乎比接受自己还活着轻松很多。毕竟对他来说,死了的好处多多,而活着的好处却只一样,那就是还能再见到他那令人又爱又恨的师弟。

成君玉想着这可能就是地府分给他住的屋子,姿态便随意了起来。他先去冰床坐了坐,看着这床上空无一物,被褥全无。“这可如何睡觉?难道就这么硬邦邦、冷冰冰的睡?”成君玉想,他起身想去打开其他的箱柜,看看里面有没有被褥之类的东西。

可一打开离他最近的柜子,成君玉便吓了一跳。柜子里装的并不是寻常人家的生活用品,而是武器。刀、剑、钩、枪、叉、锤、戟、斧一应俱全,全都同这冰屋有着同样的材质,晶莹剔透。“啊?”成君玉惊讶地发出声音来,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没想到声音不哑不沙,还算清越动听,倒不像个...不像个什么?鬼?成君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又回转心思细看这许多武器。他伸手一件一件武器摸过去,直到看到了放在角落里的一对冰环才停下。这对冰环让他想起了自己在继承惊梦环之前所用的那对金环。

他将这冰环拿在手上,这环的触感温润细腻,细看有晶莹的闪光。同成君玉曾用的金环一般,皆是无锋钝环。成君玉看着这透明的冰环,心中犹豫,担心这环不够结实,抛出去难免碎裂。有锋刃的环属于利器,可以斩切割刺,近距离攻击对手;无锋之环属于钝器,只能殴击砸人,但若是配合内力手法,也可抛接对敌。成君玉还记得自己最初练习抛环时总是做不好,有时抛歪,有时接不住,很是辛苦。

齐岱仙未进师门时,总是寒江派的师兄师姐陪他对练。湘水派同寒江派距离很近,两派的掌门人关系又极好,因此两派的弟子常常互相串门玩耍,彼此都十分熟悉。说是两派弟子,其实寒江派的弟子众多,而湘水派这一代只有成君玉这一个弟子而已,即使是后来多了一个齐岱仙,也无法同寒江派的桃李繁多相比。

湘水派曾经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之一,人丁兴旺,弟子众多。只是上一代发生了内斗,伊芥舟的师父,曾经的湘水派掌门裴好古性情暴虐,喜欢体罚弟子,手段狠辣,毫不留情,不得人心,终有一天他被忍无可忍的徒弟们设计围攻。可惜裴好古到底武功高强,徒弟们合起来仍不敌他一个。裴好古花了三天三夜将徒弟们全数杀死,湘水派血流成河,他自己也重伤不治。

此次叛变只有外出采办的伊芥舟没有参与。伊芥舟回到师门时,只看到奄奄一息的师父和满地同门的尸体。裴好古将湘水派的两项秘宝——虚怀心法和惊梦环传给伊芥舟后便溘然长逝。在裴好古去世前,他警告伊芥舟要谨慎收徒,否则可能会养虎为患。伊芥舟本来就无心于江湖中的争斗,对称霸江湖或让湘水派名扬天下这样的事没有兴趣,因此一直没有收徒,而是云游四海,悠闲度日。

直到有一次,伊芥舟路过一个流行着瘟疫的小镇,自己不幸染病,幸而得到一对好心的夫妇的照顾,最后得以痊愈,可这对夫妇却因瘟疫而死。伊芥舟收养了这对夫妇还在襁褓里的孩子,决定将他收为徒弟,抚养成人。这个孩子就是成君玉。可以说,成君玉的记忆里从一开始就是他和师父两个人,他是在湘水派里长大的,对他来说,师父既是父亲又是母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但年幼的孩子总想要同龄的玩伴,寒江派的师兄师姐们就成了成君玉年幼时最好的朋友。

虽然对成君玉来说寒江派的弟子们是年纪大的师兄师姐,但其实他们也都还是小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往往对比自己小的小屁孩没什么兴趣,更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因此他们不愿意带成君玉玩的时候也常有。这其中只有沈仪虽然只比成君玉大一岁,但性情温和稳重,不嫌弃年幼的成君玉,常常陪他一起练习武功,温书习字。成君玉也最喜欢沈仪师兄,平日里最粘着他,像沈仪的小尾巴一般跟着他到处走。

直到成君玉八岁时,寒江派决定搬到千里之外的新址,寒江派的所有弟子也都随之迁走,成君玉同沈仪才无法常常见面。最开始的时候,成君玉总是同沈仪飞鸽传书,给师兄讲自己每天都做了什么事情,他的信写得事无巨细,自己哭了笑了或是练功不勤被师父责骂了心里委屈,哪怕是今天多看了一会儿下雨搬家的小蚂蚁,也全都仔仔细细地写出来,因此还常被师父笑话:信写得太长,鸽子要背不动了。沈仪也常给成君玉写信,差不多是一周一封,他的信如他的人一般四平八稳,从不带任何个人的情绪,只是平淡的叙述自己的日常,或是劝诫成君玉好好练功,结尾还要雷打不动地问伊芥舟好。

时间长了,成君玉还是感到无聊,他急切地渴望身边能有个年龄相仿的玩伴,因此常常劝师父再收一个徒弟给他作伴。伊芥舟虽然不想再收徒,但成君玉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对他平日里是极放任宠溺的,因此也真的考虑了起来。后来便收了齐岱仙。齐岱仙来到湘水派后,成君玉便整日粘着他的小师弟,给沈仪写的信就变得越来越短、频率也越来越低了。沈仪倒是一如既往,每周给他寄一封写得规规整整的信。

成君玉看着手中的冰环,想试着将它抛出。他算准了冰墙反射的点,配合内力出手,抛出后应该能准确地将冰环接回手中。说起内力...鬼会有内力吗?成君玉试着运起丹田的真气,不运还好,这一运气可把他吓了一跳。丹田内的真气比他记忆中竟多出了许多倍,他这一运气,真气直接满溢出来,控制不住地在全身经脉中游走。成君玉想要把真气都收回丹田之内,一时间竟无法做到。而且奇怪的是,习武之人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真气本该感到极其痛苦,成君玉此刻却毫无感觉。经脉中突然多出这些游走的真气,也并未觉得滞涩难通,似乎经脉为了接纳这些真气,已经极其自然地自行拓宽了。

在这旺盛的真气的驱动下,成君玉试探着将手中的冰环抛出,带着内力的冰环猛地飞出,砸在冰壁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坑印,又轻盈地反射回成君玉的手里。

“这冰环看着一摔就断,但其实却坚硬无比,真是奇怪,”成君玉心想,“不过我这真气是怎么回事,这世上万万没有做了鬼反而比做人时武功变高了的道理,这些真气是怎么来的?”他心中充满疑问,随意地又将冰环抛出,冰环仍是飞出美丽的弧线,只是这一次抛出的角度不同,冰环打在了另一处冰壁上,发出轻轻的“啪”一声响。

这声音同刚才砸在冰壁上的声音不同,成君玉心中刚刚起疑,冰环已飞回他的手中,而这屋子立刻回答了成君玉心中的疑惑。冰屋的地面随着这“啪”的声响,开始慢慢倾斜起来,成君玉一时不防,顺着地面倾斜的角度滑落下去,本来想着落到墙壁那里就会停住。可他的脚快接触到墙壁时,墙壁猛然开出一个一人高的口子,成君玉顺着这口子就滑出了冰屋。

屋子外面接着的是一条长不见底的冰隧道,成君玉不停地向斜下方滑落,慌乱之中想要攀住些什么东西,可隧道的四壁光滑,一时也无法刹住。他只得紧紧抓着冰环,任由身体向下滑落。刚开始四壁皆是漆黑一片,真像是在往地府中滑行而去,不知过了多久,浓稠的黑暗渐渐褪去,四周出现了深蓝色,最后变成了浅蓝色,朦朦胧胧的还能看见一些像是在游动的阴影。

“这不会是通往地府的路吧?”成君玉想着,内心也不禁害怕了起来。然而那些阴影越来越清晰,浅蓝色也渐渐转为水蓝色,成君玉就这样滑到了隧道的尽头——一扇透明的冰门。他站立起来,一手拿着两个冰环,一手整理了一下滑动中被弄乱的衣物。

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除非地府的官员们都是鱼的长相,否则就是——

他所在的地方正是水底。

成君玉看着眼前摇动的水波和其中游动着的许多鱼儿,心中一片空白。

原来自己一直在海底?所以,他是死了,还是?

“这不会是梦吧?”成君玉用手触摸冰凉的门,喃喃自语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隧道,如此长而倾斜的隧道,想要爬回去似乎是不可能了。那么,他的路只有一条。

成君玉深吸了一口气,试探性地推开了眼前的门。海水一下子倒灌进门里,虽然有着不小的阻力,但成君玉还是游了出去。湘水派临近湘水,他小时候倒是常常玩水,因此还算通水性。成君玉运起真气,不停地向上游着,他游了好久,却一直没有尽头似的。他感到自己的胸腔内的氧气已经越来越少,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手脚都开始无力。

“看来我真的没死啊,鬼应该是没法憋死的吧。”面对着逐步逼近的窒息,成君玉自己都惊讶于他竟然还想要开玩笑。他已经快没有力气划水了,眼前也渐渐显出黑色的斑块,头顶是永无尽头的水,或是已经快到水面了?他已经看不清了。

“还是没能再见他一面啊。”成君玉想着,闭上了眼睛。

就在下一刻,一股温暖的水流带动了他的身体,将他的脑袋一下子顶出了水面。

成君玉猛然大口的呼吸,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竟然真的到达了水面。

头顶金灿灿的太阳正发挥着它的威力,清新的空气争先恐后地冲进他的肺里,波涛声、远处的鸟叫声、在蓝天中飘动的洁白的云彩,这熟悉的一切疯狂地涌进成君玉的眼睛。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的脸上究竟是水痕还是眼泪。

如果这一切不是他想象出来的,如果这一切不是梦境——

他真的还活着。

成君玉又游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岸边。他拼命地爬上岸,低头看看自己,全身上下已经彻底湿透了。他本该感到很狼狈,很凄惨,可他的心里却全然充满着重新遇见这人间的喜悦之情。

他躺在河岸边看着头顶的蓝天,云彩缓慢地移动着,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也经常这样躺在湘水小筑的院子里看着天空。那时候他的心还不懂什么叫长久的苦痛,今天练功犯了错误被师父批评,睡一觉起来明天就能忘记。他永远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自由自在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这样看着这美丽的天空了?

是从齐岱仙来了之后吗?好像从那时候起,他的心就总跟着齐岱仙走,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朦胧的一层纱色,这天地之中,只有齐岱仙是清晰的了。

想到这里,成君玉坐了起来。眼前的河水温柔的荡着,这条河从小到大他看了该有上万次了吧。成君玉没有鞋袜,他光脚踩在地上,这片土地从小到大他踩了也该有上万次了吧。

眼前分明是青云山山脚的一侧,这河水正是湘水。他抬头望去,半山腰便是湘水派的湘水小筑,他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而青云山最高最险的山崖,正笼罩在一片云雾之内,就和那天一模一样。那景色,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山崖正是二十四派攻打湘水派当天,他纵身一跃的翡翠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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