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明之正在自己的永和殿里看书,玉林宫却又派人带他过去。
他都快服了,他娘一天天的到底是有多少话要对他说?
不过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身边这么多双眼睛还盯着呢,不耐烦也不能表露。
他还是去了玉林宫。
又是那闻了让人头疼的香味儿,应明之皱了皱眉,忍不住道:“母妃,这蜡烛能熄了吗?”
金嫔眼珠一转,扫了他一眼,道:“不行。”
应明之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说了反正也没用。
香烛燃起的白眼袅袅升起,脂粉花香味萦绕着整个房间。
应明之无端地有些头疼,许是蜡烛熏得。
金嫔一边摘耳饰一边慢悠悠道:“你哥跑出去了,你知道么?”
应明之皱眉,心道应景之怎么这么不老实,热症还没好透就往外跑。
“他不是还在禁足?”应明之假装震惊,不想让金嫔看出自己有多关注应景之的动向。
金嫔没理睬应明之这种故意装蒜的话,继续说道:“谁知道你哥他怎么跑出去的?你不妨猜猜,热症刚退的大殿下这么着急忙慌是要去哪儿?”
应明之装蒜失败也不继续费力气了,他垂眸道:“高贵妃生地。”
金嫔嫣然一笑:“聪明,贵妃生地你知道在哪儿吗?”
“江南?”现今只有江南这一个可能的地方,可不知道为什么,应明之总觉得不应该是在江南。
金嫔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他还真是一片孝心。”
应明之听出了金嫔的言外之意,他攥了攥拳头,道:“现在还不是要动他的时候。”
金嫔嗤笑一声,美目阴冷地盯着应明之:“我有说过要动他吗?你这么着急要保他,莫不是不要母妃了?”
应明之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弯曲,卷成漩涡,心脏一阵阵地抽痛,他踉跄了几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儿子……不敢。”
金嫔扯散了他的发带,纤长细嫩的手指挑起一缕应明之耳侧的头发,而后手腕发力狠狠一扯!
应明之头被扯得往前倾,一缕带血的墨色长发被随意丢在地上,应明之耳侧汩汩流下热血,淌进脖子里,少年白净俊俏的脸倏地留下一抹鲜红的痕迹,像白瓷器被摔裂了一条缝,应明之疼得攥紧了拳头,却始终一言不发,眼神中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
金嫔叹了口气,又开始打感情牌:“望儿,你要记住,母妃才是这个世界上跟你最亲的人啊。”金嫔用指甲尖点了点他的脸颊。
“至于你那从来都不搭理你的哥哥……”
应明之皱着眉打断她,沙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你想动应景之,好让我继位,让你坐上太后之位,但是金嫔娘娘,没有我,你就只是一个日渐年老色衰还无子无女的嫔位,一但我死了,你就什么都没了……”话音未落,应明之就倏地吐出一口血来,他几乎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
这番话实在是太犀利太大逆不道,金嫔当场就被惹怒,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应明之被打倒在地,幻觉让他没有办法分辨方向,他只好闭上眼睛,摸索着站起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俯视金嫔,毫不客气道:“金嫔娘娘,我说了,现在还不是动应景之的时候,他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眼前的景象已经几乎分辨不清了,但他的眼神却愈发凶狠阴郁。
“奉劝你一句,别赌我怕不怕死,我提前告诉你,不怕,有种杀了我,谋害皇子的事情如果传到父王耳朵里,你自己想想你能不能留个全尸。”
“你不动应景之,我还能安安分分的,想办法让父王立自己为太子,你要是动应景之……”
应明之随意抹了把耳侧流下的血,没继续往下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紧紧握在手中拿捏了十几年的棋子突然有了自我意识,金嫔一时愕然,心里窜起一股被违逆被背叛的火,随后她反应过来,应明之是在拿自己的命来威胁她。
她在心里冷笑:人都是怕死的,她不信应明之就是那个特例。
她猛地起身,上前掐住应明之的脖子,长长的指甲擦着颈动脉嵌入应明之的脖子,颈侧传来火辣辣的刺痛,热烫的鲜血顺着脖颈线条蜿蜒收进衣领,他却突然笑了。
一年多以前,他也是这么掐着应景之的脖子的,这算是遭报应了吗?
应景之。
应朔。
皇兄。
兄长。
……
哥。
应明之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这个令他恨之入骨的人的名字,到最后也不知是因为大脑缺氧思维迟钝还是别的,他鬼迷心窍地在心里叫了应景之一声“哥”。
哥……
我恨死你了,你怎么这么招人恨?
明明我才是最有资格恨你、有资格杀你的人,为什么我还没动手,别人就要先行一步?明明是我的东西,怎么谁都想抢?
应景之,我恨死你了。
我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应明之在极度缺氧中迷迷糊糊地想。
他可能今天就要被掐死在这儿了吧?应明之想。
金嫔最终还是收了手,应明之的脖子已经不能看了,那一大片的青紫先不说,就单单是耳侧和颈侧的伤口也足够触目惊心。
应明之像是没有痛感一样,无视金嫔踉踉跄跄地回了永和殿,也不在意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反正又没有人会过问会在意,他矫情给谁看?
宫人吓了一跳,还以为五殿下被什么居心叵测的人给伤了,应明之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随手拿了桌上的烈酒就浇在了脖子和耳侧的伤口上,像浇当初那件沾染了少许应景之气息的外袍一样,只不过不同的是那件外袍还留住过应景之身上的酒气,他什么也没留住。
什么也留不住。
他什么也留不住。
他自始至终拥有的都只有母亲的利用、父亲的严苛、外人的算计和应景之的……
应景之的什么?应景之能对他有什么感情?想到这里,应明之自嘲地笑了一声。
就算有,也只可能是恨吧。他垂下眼睫失落地想道。
他一定也恨死自己了,巴不得自己去死。
应明之的眼神又倏地阴冷下来——做梦!
要死也是应景之先死!死在他手上!被他折磨至死!
滔天的恨意让应明之不太清醒,幻觉还没完全消散,他顶着一身湿透的、浸满烈酒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去了永安殿。
意料之中,荒得跟坟地一样。
应景之和纪昀都不在,宫人也都被遣走了,应明之三下五除二翻上了墙,溜进了应景之的房间……
抱走了应景之的一床被子。
有应景之味道的被子。
应明之把脸埋进被子里嗅了嗅,有一点酒味,应该是初一那天留下的。
被子好软,像……他被应景之抱在怀里一样……
应明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发狠似的咬了下被子,巴不得把身下的被子撕咬成碎片,仿佛这床被子就是应景之本人一样。
应明之本想把被子抱走就走人,结果不知是太困还是晕过去了,直接躺在应景之的塌上睡着了。
他以为他今天跟金嫔翻脸,晚上会做噩梦被厉鬼缠身,但他没有梦见鬼。
他梦见了另一个人。
……
应景之倏地打了个喷嚏,无端地有些心慌。
纪昀闻声探过头来:“公子,可是受了风寒?”
应景之心下诧异:风寒,不至于吧?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成天上房揭瓦出宫跑马都没生过一次病,没道理在宫里安分了大半年就身娇肉贵成这样。
他拿手帕掩着口鼻摇摇头,随口道:“我没事——咳咳!”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就打断了应景之的话。
“嗓子痒,没事。”应景之先一步预判了纪昀的问题,他拿手帕揩了揩唇角,面上不动声色道:“不早了,找家客栈歇息吧。”
“是。”纪昀应了一声,手指有些烦躁地拨了下腰间的配剑。
纪昀一烦躁就喜欢拨拉剑柄,应景之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
纪昀老实道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公子,我觉得江谊是真的不能留了。”
应景之抬眸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我知道啊,不过先留他一命,我回京城还得跟江叔叙叙旧。”
纪昀还想问应景之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但看自家殿下兴致并不高,正把手帕揣衣服里懒趴趴地玩手指头,白皙的指节被捏得喀嘣喀蹦地响,他也不好再问什么。
天色已晚,应景之他们来得稍晚,客栈只剩下两间房。
不过也没什么,应景之和纪昀住一块儿,花言单独一间房就是了。
虽然俩差不多大的少年住一块儿没什么问题,但毕竟有主仆之分,应景之都大大方方冲完身子往床上一躺了,纪昀还跟那脑袋搭错了筋似的一身劲装佩剑抱臂站在门口,仿佛要给应景之当一晚上的门童。
“你也奔波一天了,休息吧。”应景之也不是那种丝毫不体谅人的主子,他虽然现在还没跟纪昀完全处成两肋插刀的兄弟,但也没完全把纪昀当个下人,纪昀跟了他四年多,他也从未责怪过他什么,他是真不明白纪昀为什么有这么鲜明的主仆之分。
纪昀是他的心腹,也是除了他娘之外和他最亲近的人,应景之觉得两人的关系没必要这么严谨,他只是不爱说话,不是不近人情。
“不用,我不累,公子。”纪昀道。
应景之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披上外袍下床走到纪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纪昀,咱俩谈谈。”
纪昀突然被拍了一下,被吓得一激令,心里盘算着自家殿下应该是有正经事儿要跟自己说,于是道:“是。“
应景之倒了两杯茶,推给纪昀一杯,纪昀没动,跟属木头似的站桩,两人还是一站一坐,旁人看来这只是一对简单的主仆。应景之皱了下眉,他了解纪昀,这个时候他让纪昀坐纪昀更不会坐,于是他干脆捧着茶盏也站了起来。
两人身形其实是差不多,只不过一劲装佩剑高束马尾,一中衣披袍长发散落,所以导致披发那人的身形看起来有些薄。
“纪昀,”应景之叫了声眼前人的名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多大,你记得吗?”
纪昀眼睫轻颤,极力压抑着有些沙哑的嗓子道:“记得,我十岁那年。”
纪昀比应景之还大半岁,当时他的表兄纪越还只是春华宫里刚拨来的小太监,纪越和纪昀家里的长辈在纪昀还小的时候就死了个七七八八,所以讲实话,纪昀是纪越拉扯大的。高贵妃心慈,得知纪越家中的遭遇后允许纪昀也留在春华宫,他也是在春华宫第一次遇见的应景之。
虽然被允许呆在春华宫,但高贵妃身体孱弱,并不能分心关注纪昀,宫里也有几个十来岁年纪小的太监,许是跟纪越有什么过节,便拿纪昀撒气,最严重的一次直接把人堵在墙角里拳打脚踢,那年纪昀十岁,被破蜷缩起瘦小的身躯哭喊,九岁半的应景之闻声看过来,一眼瞧见了浑身污血脏土的纪昀,对上了那双含着绝望神情的眼睛。
纪昀当时不知道那是大殿下,只是看来者衣着华贵,虽然比打他的那几个人都年幼,但是地位明显在那些人之上。
完了,他们的头来了。纪昀绝望地想。
只是下一秒,来者便一声怒喝:“住手!”
小太监们刚一脸恼火地撸起袖子想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一转头看清来者后,“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殿殿殿……殿下……”为首的小太监方才打人的嚣张气焰瞬间被浇灭,也早就被那身明晃晃的皇子服饰闪瞎了狗眼,当场舌头打结四肢疲软,说话都说不利索,跪都跪不稳。
应景之没搭理跪倒一片的小太监,径直向浑身脏兮兮的纪昀走去。
纪昀也听见了那声“殿下”,当即明白了来者是谁,也跟着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行到一半又被拦住。
那人朝他伸出白净的手,拉住了他糊满血迹和沙土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不必多礼,起来,”应景之看了眼纪昀满身的伤,问道,“还能走吗?不能走的话我扶着你。”
扶着他?自己多大的面子敢让大皇子殿下扶着他走路。
“不……不用了,殿下,我自己回去处理伤口就可以了……”纪昀话越说越小声,最后直接成了蚊子哼哼,也多亏应景之耳力好。
应景之极轻地“啧”了一声,道:“你在我娘和我住的宫里受伤是我们管理下人不当,给个机会将功补过行不行?”
纪昀被“将功补过”四个字吓得一激令,不敢再多说什么。
于是他就被带到了应景之那里处理伤口,换了干净的衣服,自那以后,纪昀再也没有看见那几个小太监。
后来纪昀十三那年跟了应景之,当年一事被瞒得很好,并没有传出春华宫,纪昀跟了应景之后,宫中无数人曾想挑拨离间,暗暗策反纪昀以次对大殿下暗下杀手,但没有一个人成功,金钱,地位,名利,什么都翘不动纪昀,无人知晓为何他对大殿下如此忠心耿耿,只有纪昀自己知道。
因为他永远记得那只手。
应景之笑笑,道:“你记得么?我对你说过的第一句话就是‘不必多礼’,到现在你也没听进去,纪昀,你跟了我四年了,我是对你太严苛了吗?还是因为我话太少,导致你觉得我一直有种距离感,还是别的?”
“你是除了我娘以外和我最亲近的人,主仆关系分那么清楚根本没必要,我不想看到跟我最亲近的人说话还颔首拘礼。”
纪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应景之这时候再次伸出手,跨过七年的时光,再次朝向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半大孩子:“纪昀,七年前有句话忘了跟你说,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初次见面,我叫应景之,字朔,我可以和你成为朋友吗?”应景之认真地说道。
纪昀一怔。
“你可能不知道,救下你的那次,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一个对我不抱有心计和算计的陌生人,尽管我那时候才十岁不到。皇城里水深,自打我住进永安殿那日起,路就只有你一个人陪着我走了,所以我希望我们是肩并肩的。”
纪昀眨了眨眼睛,鬼迷心窍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人碰了次拳。
一个干脆利落,一个小心翼翼。
两人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隔了几个屋子,香烛散发的白烟袅袅盘旋升空,一道单薄纤瘦的身影在深夜独自坐在灯下,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张被捏得皱皱巴巴的字条。
那是一个“景”字,只是下方的“京”字的那一长横是被人刻意用朱砂写的,鲜艳醒目的一抹红明晃晃地横在“景”字的脖子上,意思不言而喻。
杀了应景之。
花言攥了攥手,垂下浓密的眼睫,一双水灵的美目在灯下看不清其中的神情,脸上全然没有豆蔻芳华的少女应有的天真明媚。她用力抿了抿唇,把那张字条凑到烛焰旁边,字条将燃未燃,边缘被烤的微微发黄。
谢谢观阅[红心]
明月高悬独不照我这句话非原创,出处不知,度娘没查到,只是觉得和他们的故事挺相符就用了,如果创到大家先提前说声抱歉,给大家跪下了Orz[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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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纪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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