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若不是江衍景、魏波等人将他置于那么狼狈的处境,那天他也不会遇见楚徽宜。
他给了她一个粗暴无礼的初见。
许多年后的江屹每每想起,总希望时光能够重来一遍。
……
无意和江衍景多谈,江屹敛眸,迈腿上了二楼。
江董江谨腾在书房等候多时。
“来了?”他听见门口的动静,摘下鼻梁上的眼睛,拿起一份文件往沙发走,“过来坐。”
江屹在他身侧边沙发落座。
“远贸的王总方才打电话过来,说他对这次合作十分期待,无论江氏提什么条件他都尽量满足,”江谨腾侧头看着小儿子,眼里有不着痕迹的打量,“这次办得很不错。”
江屹平静道:“是父亲指点得当。”
“不必如此自谦,这事你若没费心,怕是还要和王麟那老狐狸磨上一磨,”他拍拍江屹肩膀,几分感叹,“看来这些年在芝加哥,你果真成长了不少。”
江氏的重心一直偏向国内,国外产业几乎都是交给远房旁支打理,正所谓越能瞧见利益的地方纷争越多,而从国外分部这些年鲜少有风吹草动来看,那些远房亲戚不过是在坐吃山空。
随着这几年江氏在美、欧两洲的市场份额不断扩大,江谨腾这才想起八年前送走的小儿子。
良马登高程,集团总部正是用人之际,于是江谨腾不顾妻子反对,把江屹调了回来。
“你过得不容易,爸都知道,”江谨腾叹了口气,语气柔缓起来,“如今你回来了,就待在爸身边好好干。你哥他从小就特别照顾你,以后啊,你俩就是爸的左膀右臂,爸希望你们能齐心协力,江氏的未来需要你们一起扛。”
江屹眉眼淡淡,应下。
话谈到最后,江谨腾将文件递到江屹手里,简单说了下情况,让他去奉城出差一趟。
事情说完,江屹告辞离开。
书房门打开那刻,他刚好撞上沏好茶过来的江太太。
“江屹啊,”柳菁悠愣了下,很快绽开笑,“今天怎么回来了?这么晚是要走了吗,坐下再喝杯茶吧。”
“不用了,你们聊。”江屹谢绝,微微点下头,下楼。
柳菁悠看见江屹的身影从楼梯口消失,回过头来,进了屋。
“大老远把人喊回来,谈什么呢?”她将冒着热气的茶盏递给丈夫,状似不经意问。
“没什么,”江谨腾轻呷两口碧螺春,“奉城有点事,我让江屹去处理。”
“他去出差?”柳菁悠问,这样说这几日江屹不会待在京市。
既如此。
“老江,这两天找个时间请楚董他们一家吃饭吧,”柳菁悠为他添茶,柔声说,“明辉将生物科技专利授权给江氏,以后的合作领域会扩大,生意上互惠互利,私下里咱们两家的感情也该多多联络。”
这话说得在理,江谨腾点点头,“明日我联系楚董,等过几天,两家人都齐了一块儿聚聚。”
“老江,”柳菁悠语气怨怪,她放下茶壶,即使周围无人,还是压低了声音,“越是重要的场合,越要注重体面,江屹在像什么话?有衍景陪着你不就行了吗?”
他们这个圈子里从不缺风流韵事,偶尔不小心造出个人命来,也没什么稀奇。但不管是慷慨给生活费还是不闻不问的,这些大家族总保持着一种相同的默契:承认孩子存在是一回事,但挑谁上桌又是另一回事。
江谨腾面露难色。
他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没跟妻子犟,“行,就听你的吧。”
-
“去江家吃饭?”
楚徽宜原本趴在床上翻杂志,闻言抬头,“这么突然啊?”
“昨天就说好了,你不是去和新同事们聚餐了吗,看你回来时太困,我就忘了说,”余淑茵说,“不是多严肃的场合,就私底下聚聚,随便聊聊天。乖乖愿意去吗?不想去的话我让陈姨给你准备午饭。”
通常来讲,这种邀请是希望对方一家都能到场,既然应了邀,基本的尊重楚徽宜还是懂的。
“那妈妈你等我一下,”她关上杂志,从床上起来,“我换件衣服,很快下楼。”
抵达江宅时,江谨腾和江衍景站在庭院里,看见来车,他们迎了过来。
“楚董,楚太太,有失远迎。”
楚徽宜站在父母身旁,见他们和人握手寒暄,礼貌问好:“江伯伯好,江总好。”
“叫什么江总,多见外啊,”江谨腾微笑看着她,“衍景比你大不了几岁,叫他衍景哥就好。”
楚徽宜抬眸,对上江衍景的视线,浅浅弯了下唇角,客气点头。
“菁悠呢?”一行人往屋里走,余淑茵问,“怎么没见她人?”
“在厨房忙呢,”江谨腾笑答,“她的拿手好菜我许久没尝到了,今儿多亏你们,我才能沾沾福。”
几人进了餐厅,正好柳菁悠隔着湿布将餐盘端出来,李姨不大放心在她身后跟着,一瞧客人都来了,望着江谨腾一筹莫展地笑了笑,“我怕太太烫着,但劝不动,太太执意要自己来。”
“主要是想表达一番心意,”柳菁悠将餐盘放好,湿布交给李姨,看着楚家人笑说,“我厨艺不精,味道比不上外面的,你们不嫌弃就好。”
余淑茵道哪里哪里,俩人说了些许客套话,柳菁悠又拉着楚徽宜的手,无限感叹。
“印象里小宜还只有一丁点儿大呢,留学几年回来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笑眯眯看着楚徽宜,“上次在峰会只匆匆见了你一面,今天不赶时间,小宜陪伯母聊聊天怎么样?”
楚徽宜微微一笑,余光往四周打量。
没有其他人了。
“人齐了,开饭吧。”东道主一家招呼着,楚徽宜只能收了视线,安安静静坐下。
饭桌上,长辈们闲谈着,楚徽宜吃了些菜,偶尔应答他们的对话,而同为集团实际领导人的江谨腾、楚谦阔两人,虽餐前说好不谈生意,聊着聊着却还是聊到了工作。
这些年,楚江陈薛四家底蕴深厚,在外齐名,各家老一辈自年少便认识。江谨腾和楚谦阔当初同在英国留学,回国后又分别接手家业,几十年来,外界媒体始终对江、楚两人津津乐道,自行脑补他们之间的许多较量,评价两人伯仲难分,又感叹既生瑜,何生亮。
但更在乎输赢的人往往是败家。江谨腾扪心自问,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齐,他无疑使力更多。楚谦阔人如其名,为人谦逊,气度开阔,正是他的高瞻远瞩,明辉集团才一直蒸蒸日上,而江谨腾如今也不得不礼让他三分。
产自法国的西夫拉姆葡萄酒,口感醇厚,江谨腾一面为自己和楚谦阔斟上,一面说:“明辉旗下的生物科技这两年发展迅猛,江氏这边的供应链明年考虑扩大规模,稍后我和助理说一声,让他督促生产部将初拟的合同发到明辉对应的工作邮箱......”
话音刚落,李姨从客厅过来,说周助理来访,就在门口。
江谨腾放下酒杯,“让他进来。”
作为助理,上司的每日行程是烂熟于心的,明知今天中午江董和楚董一家共用午餐,那么在此刻打扰,应该是有要紧事。
“江董,”助理走进来,手里递过来文件,“这是小江总让我给您的,奉城那边的合同,不过据他说过程中出现一些小变动需要和您商榷,他落地机场就先去公司了,很快就过来,大概十分钟。”
柳菁悠笑容微敛。
江屹竟提前回来了?
“小江总,江董的小儿子?”楚谦阔扭头,通情达理地笑,“我就说,今天怎么少了个人,原来是能者多劳不得闲——回来得正好,还能吃上碗热饭。”
江谨腾笑了两声,点头说是。
工作事急,助理起先没想那么多,但当他察觉到江太太几分警告的眼神时,愣怔住,再看看眼前这场景,其中的弯弯绕绕大概有了猜测。
幸而江董没说什么,他顶着一身冷汗,鞠了一躬后离开。
江屹到的时候,没料到有客人在。
如今的江宅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汇报工作的地方,关于江家人请谁做客、与谁宴欢,本就与他无关。
但众目睽睽,面子总要做好,他还什么都没说,江衍景便笑着邀他入座。
“李姨,给小屹盛一碗饭,”柳菁悠朝厨房里吩咐,回过头来,和余淑茵相视笑着,“小屹这孩子啊,就是太不着家,今儿要不是他让助理带话,我们都不知道他回来。”
余淑茵微笑,顺着话,“孩子大了,整天忙着自己的事去了,也能理解。”
楚徽宜看了眼对面的江屹,他正和长辈们碰杯,唇边淡淡勾着笑,态度谦卑,却又不见惶恐讨好,看似把自己放在一个晚辈的姿态,举止中又是游刃有余的闲适。
透明高脚杯里的暗红色葡萄酒,将他骨节分明的手衬得如不敢沾染的白玉。
楚徽宜收回目光,低头小小扒了一口饭。
她曾听别人说,江家两个儿子,哥哥是温柔的陌上公子,而弟弟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最不易打交道。可她今日所见,却觉相比时刻露出温和笑容、专注为长辈捧场的哥哥,话少松弛的弟弟更有一种不矜不伐的淡然。
但这份淡然在此刻让楚徽宜觉得有一点奇怪——他和江家其他人好像隔着一层薄膜,说话客气得礼,丝毫不见家人该有的亲切随意。
不过联想今天吃饭这事,她似乎不小心窥见江家内部某些复杂的内情,心里又浮现几分了然。
长辈们的话还在继续,楚徽宜听见妈妈说:“这三个孩子当时都在德阳上学吧?这么说也算是自小就认识,只是毕业后各自在异地留学,这么些年不见,都生疏了。”
“这几年的确见得不多,”柳菁悠笑,“但好歹是中学校友,学校组织活动什么的,总是打过照面的吧?衍景,你不会不记得徽宜妹妹吧?”
“怎么会,”江衍景微笑望向楚徽宜,“徽宜一直很优秀,我记得那年校庆晚会你的大提琴演奏,令人惊艳,让我至今印象深刻。”
柳菁悠像是突然想起来,说对对,那年校庆衍景还是主持人呢,说不定徽宜表演前的报幕人就是衍景,哎呦,这么一说这俩小孩还真是有缘呐。
话题越说越拖沓,楚徽宜的注意力不知不觉散了,盯着碗边发呆。在江伯母忆完往事,扭头问她还有没有印象时,她回过神来,抱歉一笑,“过去好久了,我记不太清了。”
柳菁悠愣了半刻,摆摆手笑说没事没事,伯母就随便说说。
楚徽宜弯弯唇,打算这话题就过了,她伸手拿酒杯,却没想忽然对上江屹那辨不分明的深邃目光。
他好像看她有一会儿了。
意识到这点,楚徽宜指尖颤了下,但她恢复若无其事,唇抵上杯沿,抿了两小口饮料。
江谨腾在问江屹事情,他扭头,回了这几天的工作行程。正说着,江屹的电话响了,大概是很重要的工作,他说了声失陪,起身离开餐厅。
周遭交谈声不断,楚徽宜一下一下地夹着米饭粒,托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小心筷子没拿稳,碗里一块凉菜掉落,弄脏了她杏色的针织裙。
余淑茵和柳菁悠同时望过来,“怎么了?”
楚徽宜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愧疚,她嘴里说着没事没事,抽了张纸巾,俯身拾起地上的残余。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和长辈们打了声招呼,站起身来。
江宅很大,李姨怕她找不着方向帮忙引路,穿过客厅,楚徽宜朝她感激一笑,推门进了卫生间。
裙子上的污渍沾染不久,没花太多功夫就洗干净了。
楚徽宜推门出来,发现客厅的玻璃门外,有一个漂亮的庭中小院。
小院平时应该有人专门打理,正逢早春,花圃里的簇簇风信子开得正好,微风吹过,花瓣在轻颤,灿灿漫漫,满园生机。
楚徽宜被这景色吸引,迈步往门边去。她没有忘记还有未结束的午餐,也顾忌着这是别人家,所以穿过推拉门后,她只站在廊下,俯身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粉嫩的花瓣。
“...嗯,加大市场投放比,跟他们先耗着,拉锯战要耐得住,什么时候那边开始急了,便走下一步棋。”
听到低沉的男声,楚徽宜心里一惊,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几米之外的走廊上站着一个窄腰长腿的男人。
正是不久前离席的江屹。
江屹将手机抵在耳边,大概是对面在说话,他鼻息透出一声嗯,与此同时眼风扫过来,看了楚徽宜一眼,又挪开去。
楚徽宜拿不准他什么情绪,几丝误闯别人地盘的无措攀爬上来。
她也无心赏花了,左腿悄然挪动,在想要不要开溜。
还没想好,江屹已经挂了电话,朝她这边走来。
楚徽宜望着他,手心有点湿热,“...不好意思小江总,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无意间听到你打电话,抱歉抱歉。”
明明没什么心虚的,可她就是声音越说越小。江屹听到最后四个字,莫名联想到猫咪做了亏心事合着两只前爪怯生生望着人的样子。
他的心也像是爪子被挠了一下。
“不用道歉,”他喉结轻微滚了下,低声,“一个电话而已,没什么要紧的。”
听他说不介意,楚徽宜放松下来,缓缓抬眸,望向他,微微牵起笑。
她穿一身杏色针织裙,搭同色系法式披肩,气质慵懒高雅,丸子头落下几缕碎发,白净的脸颊在阳光下能看见一点点小绒毛。
江屹眼神停滞一秒。
这么多年过去,她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晶莹剔透,笑起来眉眼弯弯,他找不到什么形容词能配得上她这样的生动。
——“原来你就是江伯伯家的新哥哥,你的名字叫江屹吗?我记住啦。”
许多年前的声音仿佛仍萦绕在耳边,那时她还能脆生生喊他的名字,可到了如今,只是客客气气称呼一句小江总。
楚徽宜不知道江屹在想什么,她只是觉得他脸庞的线条太利落,五官带有的攻击性太不容忽视,仅仅是注视着他那双穿透力极强的黑眸,就会产生一种被猎豹盯上的心悸。
江屹发现楚徽宜身侧的手无意识抓着衣服,目光开始躲闪。
这是在...怕他?
想到这个解释,江屹微愣,随后低头轻笑。
怪他,和别的人冷眉冷眼打交道惯了,都没想想和她说话时要多注意些。
“别紧张,”他眉眼恢复了些许温度,声线也放缓,“好歹我们也算认识,偶尔碰到了,聊两句不过分吧?”
楚徽宜懵了一下,迟缓地点点头。
“不、不过,我们要不要换个时间,”她虽不知道江屹要跟她聊什么,但至少没忘记自己今天来这儿是干什么的,“离席太久是不是不太好...”
“回去听江太太替你和江衍景忆往事?”他虽眸光沉柔,语气却无波无澜,让人捉摸不透,“楚小姐既然都记不清了,还回去做什么。”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楚徽宜不禁想起几天前陈书言组局那次,她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
“伯母说的一些事我不记得,但江衍景和我同校我记得,”她看了他一眼,垂下睫,小声,“你,我也记得。”
江屹漆黑的眼底略微闪烁。
片刻后,他勾了下唇。
“还记得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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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信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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