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元二十三年,冬末。
是夜,暮色和雪片使空气混混沌沌,冷风如刀,万里飞雪,一辆马车自南向北驶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发出嘎吱的响声。
今年的冬季似乎格外漫长,也格外寒冷。
信羽从车蓬缺处望去,四周皆是雪野,缈缈茫茫。
他放下帘子,叹了口气,“少爷,这官道上全是积雪,行路实在困难,恐不能如约到达。进了城之后还是找个客栈热热身子吧。”
“嗯。”身侧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多做回答。
“少爷,这天冷,还是把帘子拉下吧。”信羽被冷的一哆嗦,下意识伸手去拉窗。
“别关。”他靠在暗淡斑驳的阴影里,任由裹挟着雪粒的风划过他苍白的面庞。
忽而,林间有风吹过,灯笼里的烛焰熄灭。
马蹄踩踏积雪的声音消失,马车猛地一停,随后是车夫不耐烦的叫喊,“谁啊?没事站在路中间干嘛?”
“走开走开,我们还急着赶路呢。”
“诶!?”车夫已经有点恼怒,“叫你走你还不走,真想被撞是吧?”
信羽说,“怎么回事,我出去看看。”
片刻后,他掀帘而入,脸上有些为难,“是个姑娘,想问我们要些吃食。”
“你拒绝了?”里面那个人问。
“对啊。”信羽挠挠头,“那姑娘瞧着确实可怜,连腿似乎也瘸了。”
“把后头袋子里的几个烤馍给她。”
信羽瞪大眼睛,“王…不是少爷你疯了吧?这灾荒时期,粮食本就匮乏,我们这些口粮,是要撑到进城的。况且如此荒山野岭,这姑娘出现在这,也十分可疑,谁知道会不会是太子和他那些党人派来的……”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况且宫中那边来信,说丽娘娘时日无多,仍是天天念叨着要见您一面。我们这次回京之路必定困难重重,我们当初选走这条小道,为的就是….”
“信羽。”那人咳了一声,听不出喜怒,“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少爷!”信羽嘟囔着,不情不愿地从袋子里取出好几个烤馍,“给你了,快走吧。”
外面站着的姑娘却好像听不见他说话似的,丝毫未动。
信羽双手插着腰,开始赶人,“你再不走开,我真撞了啊。”
她被漫天盘旋的雪片砸的睁不开眼睛,连手中拿热乎乎的烤馍都顾不上,一头栽在车辕上。
“喂,喂,喂?!这算是怎么回事啊,还籁上我们了?虽然陛下已经同意,太子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让我们回云京,我看她或许真的是太子派来的细作,殿下,您可不能一时心软啊!”
“好了,信羽,不是跟你说出门在外喊我少爷吗?”这是那个年轻郎君的声音,如同春风轻拂,“她脸都已经冻的发紫了,如果我们不救她,她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若真是细作,也不至于这样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吧。况且,这不是有你在吗?”
“哼。”信羽提着自己手中的剑,闷闷地立在一边。
后面那两人再说什么她没听清,她沉沉地闭上眼睛,梦境似真似幻,就像是她一个人赤着脚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走了许久,突然发现不远处有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地像是数盏灯烛同燃,照亮了她眼前的路。
她伸手抓住了那道光,身上也暖融融的。
一阵凉风吹斜了烛火,有什么东西晃了晃,身体的本能使得她一下坐了起来,她攥着被子,紧紧地盯着那张清泠泠如月的脸。
她黑眸警惕,“你们是谁?为什么救我?”
“喂!”抱着剑的少年皱了皱眉头,“你有没有礼貌?是你自己过来碰瓷,完了还问我们为什么救你,你是不是有点搞笑?”
“我…..”她也意识到自己言语上有些失态,默默地坐到床角,她有些局促,不敢迎上面前青年的目光。
青年为她捏了捏被角,“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她呆呆地望着他,“怎么可能呢?”
连她这样的人都有名字。
她自小长在西南山脉,她在那里见到的每一只妖,都有名字。
只可惜她修为实在太差,长到十六岁,连族中五岁的孩童都打不过。
别说其他同类,就连她的爹娘对她也喜欢不起来。
一日,不知道哪里来的修士将盘踞在西南山的妖族打散了,她慌忙之中逃窜,被扬扬洒洒的剑气波及,摔倒在地,疼的起不来,却眼见着她的父母带着她那个妹妹御气离开,他们走得不带一点犹豫,她奢望着他们能够回头,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可事实上,他们并未回头,一次也没有。
原来的家园被毁,她只能孤零零地沿着临山的溪流走,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面对她的疑问,年轻的郎君只是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世界上多的是无名无姓之人。”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玉邀。”她说,“但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
以至于过了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名字叫上官渡。
她很生气,故意讴他,“不是无名无姓之人吗?原来有名字啊?”
“抱歉。”他说,“我不是有意的,只是碍于身份。如果可以,我宁愿做一个无名之人。”
她托着下巴,看着这边陲小镇的夜市风光,旖旎无限,“那你们民间的皇子,以后会娶很多女人吗?”
妖族一山的领主,身边总是会有许多漂亮的女妖。
“不会。”临街的河上漂浮着闪烁的河灯,层层灯影也盖不住他认真的神情,“我早就不想当什么皇子了,我以后只会娶你一个人。”
“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眼里亮得像是溶碎了月光,“那我以后便叫你蝶春吧。如今正值春日,我希望你像蝴蝶一样,在这生机盎然的春色里,自由自在地飞舞。”
“这是新的开始,是希望,也是重生。”
———
蝶春后来回想起来,那段在边陲小镇的日子,竟然是最为快乐的。
他们会在碧波荡漾的湖面听雨声,在夕阳西下之时酌酒对饮……
第三年年末,他生了一场大病,据那些老大夫所说,寒气入体,药食无医。
信羽说这是他在燕国做质子时落下的病根。
她不能明白,只看见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最后说,“唯有岐山上的雪魄灵芝方可一试,以毒攻毒。”
她本就修为微薄,岐山阴寒凶险,此行算是耗费了她所有的修为。
她重伤醒来后,兴冲冲地跑向他的房间,推开门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屋里又黑又安静。
信羽鲜少地找到了她,说,“他必须回京了。”
回到那个繁华的都城——云京。
她不太懂这些东西,只是点点头,说,“好,我就在这里等他。”
信羽面上有些犹豫,仍是开口,“他不会回来了。”
她表情有点僵硬,“什么意思?”
“他要回去,回去娶那个南芜国的公主。”
她愣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锅浆糊,直到听见信羽不咸不淡的嗓音,“这是陛下的意思,也是他自己的意思。”
———
这仍旧是一个严冬。
她被冻得几乎快失去知觉,鼻尖满是凛冬的寒意,却还是伸手拦住了那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马蹄踩踏积雪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人掀起竹帘。
她透过帘子的缝隙,看见那个风姿斐然的青年。
他好像没什么变化,眉眼依旧清润,一如他们的初见。
她问,“为什么?”
马车上年轻的郎君侧过脸,看向她的眼神如同初春的冷雨,包裹着凉意,一层一层地沁入骨头。
但他却只是匆匆一瞥,什么话也没说。
寒霜风潇刺骨,道旁荒草没膝。
雪好大。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为她停留。
———
【阿春,请允许我最后一次那么叫你。
深宫幽暗桎梏,朝廷腥风血雨。我也有私心,想让你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可我实在不愿你与我一样,做困在囚笼里的鸟兽,抬头只能望见四四方方的天。
你应该是自由的,就当替我去看一看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华灯初上的繁星……
提笔至此,至以为念。只愿你一生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勿念。
上官渡 壬寅年十二月一日】
雨声萧索,殿内雕窗未关,雨丝从窗缝里渗入,一滴一滴砸在了青年的手背,冰冰的,凉凉的。
他提笔的手猛地一缩,墨迹染上了信封的扉页,像是凌霜的墨梅。
“殿下,您不在榻上歇息,怎么跑这来了。”信羽匆匆忙忙地将窗阖上,“真是的,刚刚还晴空万里的,怎么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雨。”
信羽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
“明日送她出城吧。”青年咳了几声,肩膀止不住地耸动,“桌上檀木盒里有我这些年暗地里买的房契以及一些银票,你带给她。”
“不过以她的性子,肯定不会收下,但也不会就这么扔了。我把这封信和这块玉佩放在一起,等她发现的时候,我也已经…..”
他自嘲一笑,不再说下去。
“殿下!”信羽的声音有些短促,“您这是干什么?这几年您身为质子,本就没有多少积蓄,现在想要在朝堂上立足,不能没有钱财傍身啊!”
“砚清。”他扯出一个笑容,笑得十分勉强,“我给你也留了一些,若到时候我….不在了,你要….”
“我不要这些东西。”一直靠窗而立的少年看着那阴沉沉的雨幕,投来的眼神漆黑而又空洞,“你不会死的。”
烛台上最后的一缕焰光也被雨丝熄灭。
“你知道的,砚清。”他眼窝深陷,有些喘不上气,“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能给你们的,只有这些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永远恨我。兴许有了恨,她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
已经泛黄的纸页上有干涸的血迹,字迹被岁月腐蚀。
蝶春的身形渐渐黯淡,她仰着头,蜷缩的五指缓缓张开,手掌中心躺着的是一块晶莹小巧的玉佩,以蝴蝶为镂雕,清透无暇。
她身后的光粒漂浮如莹尘,青年的面容在她眼里逐渐化作重重模糊的虚影。
他这一生清廉正直,一直心系百姓,她却做了他最讨厌的那种人。
“阿渡。”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马上要消散在风中,“对不起。”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底部的墨梅好似扎根于深土,被风雪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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