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柳疏桐就被清月小声唤了起来。
“柳小姐,今日是小侯爷的生辰,侯爷准备带小侯爷与小姐前去杭州游玩。”
柳疏桐“唔”了一声,看了眼外面,哼哼唧唧道;“好早……”
嘴上虽这么说,但她还是收拾收拾用过早膳后,便走到了府门口。
两辆华贵马车正停在府门口,侯夫人掀帘见了她,微笑着朝她招手:“疏桐来了。”
柳疏桐见过礼后,侯夫人便示意她去乘后面那辆马车。她上了那辆马车,只见一如玉郎君倚在座上闭目养神。她之前便知晓萧景澜样貌生得极好,看了几个月,却在今日深刻体会到了。
她轻轻坐到他身旁,似是不愿吵醒他。
他的呼吸很轻,看起来似乎并没有沉沉睡去。
她也有些困了,就先歇息会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马车的颠簸摇醒,第一反应便是去看了一眼身旁的萧景澜。
他早就醒了,晨光透过车帘,肆意倾洒到他脸上,似是察觉到她的动静,他微微侧了侧头:“等会儿要渡江,你晕船么?”
柳疏桐摇了摇头。
萧景澜看着她:“是不晕船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柳疏桐躲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帘外,“我从未坐过船。”
随后便是无话。
二人都不知道今日为什么如此寡言。
在颠颠簸簸中,便要坐船渡江了。
侯夫人亲自走来接两个孩子下马车,她笑着拍了拍萧景澜的肩膀,温柔道:“景澜,生辰吉乐。”
哦,柳疏桐知道了。
他可能怪自己没有祝他生辰吉乐罢。
船上摇摇晃晃,柳疏桐又昏昏沉沉睡了几个时辰,才被清月唤醒。
杭州今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无云,就好像她现在的心情,愉悦舒畅。
侯爷先带他们去用了午膳,随后侯夫人便拉着他去看戏,让萧景澜和柳疏桐自己在杭州城内随意玩玩。
“夫人还真是心大,竟如此放心将你我放在这偌大的城内。”柳疏桐看着侯爷与侯夫人离去的背影,不禁感慨道。
萧景澜笑了笑:“我娘一直便这样的,小的时候,她也总让我一个人在京中乱跑,说是可以帮我熟悉地点。”他朝斜后方轻轻指了指,“但我爹可不一定。”
柳疏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带来的家仆除却侯爷与夫人带走的,都远远在他俩身后默默注视。
她捂嘴轻笑。
而再转过头,却不见萧景澜。
她疑惑地四处张望,不断回想着自己刚才有没有走动。
好像是没有的啊?
今日天气很是炎热,下午的杭州街上行人却也不少。所以他要是偷偷窜到哪儿去,她大概率是寻不到的。
她叹了一口气,打算去找家仆问问。
刚抬脚,便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柳小姐打算去哪儿?”
萧景澜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手中捏着一串糖葫芦。日光倾洒在少年的发梢与臂膀,与他的笑眼弯弯融合,温暖至极。
“你下次可休要不打招呼就跑了……”
“我刚看见这只有最后一串了,想着你素来爱吃甜食,没来得及打招呼 ,先冲过去买了。”他将糖葫芦递给她,面上笑意微敛,“好了,我知错了。”
她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以示原谅。尝了一口糖葫芦,甜甜的,极为美味,怪不得只有最后一串了。
这次来没有引马,没有萧景澜慢慢悠悠的策马前行,二人走着走着便也乏了。
恰巧这时走到一寺庙前,萧景澜看她额上汗珠密布,便指了指那庙:“去歇歇?”
她点头,看了看这寺庙。
灵隐寺。
“唔,这好像是盼兮姑娘幼时所住的寺庙。”她新奇地张望着,“说不定在这里还能遇见盼兮姑娘的故友呢。”
二人走进庙里,只见一个洒扫的老尼坐在台阶上,不知想着什么。
柳疏桐走过去,礼貌地询问:“这位师太,我听闻有个小姑娘几年前在这儿住着,不知您可知晓?”
那老尼神情恍惚地抬头,面上一条狰狞的疤痕令人恐惧。她看向眼前的柳疏桐,向后看到萧景澜,瞳孔放大,眼中不觉布满了泪水:“小施主,你说的……可是盼兮?”
茶室。
老尼给萧景澜和柳疏桐二人各斟了一盏茶,坐在一旁,神情急切地问:“盼兮她现在怎么样了?”
“盼兮姑娘如今生活富足,锦衣玉食,没有人怠慢着她。”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她去了那地方,也要像我一样呢……”她突然话锋一转,“她这些年怎么样?”
柳疏桐与盼兮姑娘才见过两面,对她的过去了解不算多,她看了一眼萧景澜。
萧景澜亦回看了他一眼,放下刚至唇边的茶杯:“盼兮姑娘当年离开灵隐寺,先去了京城的怡红阁,后来怡红阁的上头人在金陵开了一家明月轩,便让怡红阁的老鸨带着她培养的未来花魁盼兮姑娘前来,现如今正在金陵。”
老尼听了,喃喃自语:“未来花魁……”
“是,依我之见,大概是会在她十六岁那年在京城开始在众人前露面。”
老尼深深地看着萧景澜,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年轻时也是怡红阁的一个姑娘。”
柳疏桐和萧景澜皆讶异。
她苦笑:“想不到吧,毕竟我如今已是丑成这副模样。”
二人均未言语,老尼继续道:“当年又怎么不能说是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只是后来,一个王孙公子常来点我为他弹琵琶,那公子生得极为俊俏,每次听的时候只是静静坐在那看着我笑,我也渐渐地爱上了那公子。他说他原本是金陵人,科考来到京里做官,他还说,听我弹琵琶,是他除了处理事务以外,最喜欢的事情了……”她的眼中又蓄满了泪水,她用帕巾拭去后,又接着说:“可后来他许久没有来看我,等他再次来,他却告诉我,他已经成亲了,怕他娘子吃味,以后将不怎么会来听我弹琵琶了。而我对他的一腔情感就这么扑了空,我许久没有接客,再后来,当时的先帝发动了宫变,他是先帝党派的人,便也跟着先帝前去逼宫……”
柳疏桐听至此,皱眉转头看着萧景澜,他亦是眉头紧皱,表情凝重。
“当时的怡红阁乱了,姑娘们都逃了出去,我担心他安危,闯进皇宫,找了许久,碰巧看见一个禁军正挥着剑朝他劈去,我什么也没有想就冲上去挡在他面前。他也吃了一惊,抓住我的腰就连连后退几步,但还是太近了,那把剑划过我的脸,我的脸上便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我知道,如果我不过去,他也可以自己躲开的,我过去反而又毁了自己,但当时我已经被冲昏头脑了,什么也没有顾忌。宫变成功,他立了大功,被先帝封为昭定侯,定府京城,平定下来之后他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自己好好生活。我拉住他,问他,你不娶我么,可他直截了当地说,他不爱我,他不会娶我的。我万念俱灰,便到杭州出家当了尼姑,十年前我在江边浣纱,捡到了一个顺江漂流而下的女婴。那女婴可爱至极,一双眼睛尤为灵动,我便给她叫盼兮。可能是我捡了她罢,她容色出众,竟也去了怡红阁。”
柳疏桐看着萧景澜的面色,连忙转口道:“这次前来杭州,有一个目的,也是为了给盼兮姑娘折一枝杭州的莲花,她也许,也是很想您的呢。”
“夜间去西湖折吧,她最喜欢那儿的。”她又将目光投向萧景澜,“我一般不会给人说的,包括盼兮也不知道。但我今日却想告诉你们。”
老尼深深地凝视着萧景澜,仿佛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你和他,生得很像。你是他的亲人吗?”
萧景澜垂眸:“昭定侯府世子,萧景澜。”
老尼笑了,眼泪又掉了出来:“果然啊……走吧,你们走吧。”
萧景澜与柳疏桐告辞后,便离开了灵隐寺。
柳疏桐好奇地问道:“想不到,太爷还有这一桩风流韵事呢?”
“祖母曾给我道过一二。”他笑着看向柳疏桐,“祖父极爱琵琶的,他到哪儿都要找最会谈琵琶的人为他演奏,宫变后,祖母听说了这老尼为祖父挡剑之事,也曾劝过祖父娶她作姨娘,但祖父每次都拒绝,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想不到太爷与她只有一条江之隔。”她比出一个一放在脸前,对着他咧开嘴笑。
“现在金陵的你和我只有一墙之隔。”他也对着她笑。
她回头看了看灵隐寺,感慨道:“看见如此多的人都进去拜啊拜的,还真是好新奇。”
他歪了歪头:“你没见过?”
“自然见过,只不过……”她有些鬼祟地凑近他,悄悄道,“我这话可能有些大逆不道,我要说,其实我不信这些的。”
萧景澜用又开心又疑惑又惊讶的表情看了她半晌,便也开口笑道:“我也不信。”
再后,二人去寻侯爷夫人,陪着夫人看了一会子戏,用过晚膳后便决定前去西湖采莲。
夜晚的西湖凉风习习,夜风拂过湖中的一大片莲花,莲花便轻轻摇晃着自己婀娜的身姿。
侯爷夫人先驾了一叶扁舟,夫人便让桐澜二人共同泛舟,其余人等皆在岸上守候。
萧景澜先行跳上了小舟,便伸出一只手扶柳疏桐上舟。待她坐好后,他摆动船桨,小舟便在湖中悠悠荡了起来。
柳疏桐把手放进湖中,凉凉的水流轻轻冲撞着她的手,她笑着让萧景澜也试试。
萧景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照做,只是停下了摆桨的动作。柳疏桐感到水流渐渐停了下来,低下头挠了挠自己的脸:“对哦,你还得摆桨。”
他轻轻笑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淡淡的月亮:“方才还有些风,怎的如今倒没了。”
“那你求一下天地老爷,送点风下来罢。”柳疏桐朝他眯着眼笑。
萧景澜微微歪头,便正襟危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还望眼前这位疏桐姑娘多与自然沟通交流,以便为疏桐姑娘夺得风的气息。”
柳疏桐正“啊?”一声,下一刻,竟真有一阵风徐徐刮了起来。
她惊喜道:“看来你这话当真感动了上苍,它给你降下风来了。”
“不不不,还得是疏桐姑娘与自然的交流。”
萧景澜将手伸入池中,感受着水流的流淌。
柳疏桐夺过他另一只手上的桨,笑着看向疑惑抬头的他:“就让小舟随风漂流罢。”
他笑着看她,不语。
这一叶小舟在一大片莲花中漂过,夜色已深,月光也安安静静地洒在花上、舟中,和他们的身上。
他们细心挑选着哪一朵莲花是最美最大的,叽叽喳喳争执不休。
直到柳疏桐看见了湖中央那一朵莲。
她的周围没有别的莲花,月光独独偏爱她一个,银辉朝着她倾注而下,闪着细碎的光。
柳疏桐惊喜地指了指:“萧景澜,你看那里。”
这一次,他们终于达成了共识。
萧景澜重新拿起桨朝那边荡去,柳疏桐双手抓住船檐,身子微微前倾,瞪大眼睛看着那一朵莲花。
他出言提醒她:“往回点儿吧,可别掉进湖里,我不会水,救不了你。”
她没有在意他的提醒,只是扭过脸朝他笑了笑。
可就在她重新扭回去的时候,头上的一只珠钗挂过一朵莲花,她只觉头顶一痛,一只刻着栩栩如生莲花的珠钗,“扑通”一声落入了湖中。
她惊呼:“盼兮姑娘的钗子!”说着竟探出大半个身子去够。
萧景澜立马扔下桨,飞扑过去,一手捞住她的腰,另一手堪堪支住船檐。
柳疏桐似乎丝毫不知道自己刚才面临什么危险,只是心疼地看着那钗子:“盼兮姑娘才给我没几天,我就这般将它弄丢了。”
萧景澜刚刚一时紧张,额头上已有了一层薄汗,如今正劫后余生般喘着气,看着她仍在意身外之物,气上心头,不禁责怪道:“钗子,你还在意钗子。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险些就落进湖里了。”
她愣了愣,转头看向他。
他身上独特的木兰香瞬间就充斥了她的鼻腔。
他好像是一直熏着吧?为何此时她才闻得到呢。
他垂眸看着眼中波光流转的小姑娘,移开目光:“以后可别这般不顾自己安危了。”
“你会为我担心吗?”
“会。”他几乎是毫不犹豫。
“好。”她也答应得十分干脆。
他有些疑惑,于是又静静地与她对视。
四目相对,她的眼中沾染了一丝喜意,月光也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去,不然怎么会亮成这般模样。
“有你关心我,我很高兴。”她笑着,就连月光都黯淡了几分,“萧景澜,生辰吉乐。”
他看着她,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他尚年幼,可他在这时,心里有一处地方,似乎悄悄的改变了。
后来,他们摘到了湖中央那一朵莲花。又在杭州住了一晚上后,第二天便将莲花送给了盼兮,盼兮高兴得拉着他们弹了好几首曲子。
再后来,昭定侯一家人在金陵待的日子够长了,便带着柳疏桐一起回了京城。
当日送还柳疏桐之时,只有她爹她娘,她向他提过的兄长却不在。他和她许诺,会常来寻她。
可他一回到京城,便被太学的众多课业砸到头晕眼花,闲暇时出门骑马打猎,亦或是去皇宫与怀国公府寻燕将行与周解玉。在太学偶尔会遇见柳慕宁,在他得知柳慕宁是柳疏桐的兄长后,也常常询问他柳疏桐的近况。
但他不敢多问。
顶多一句:“听闻柳兄有一幼妹,不知如今如何?”
柳慕宁总会乐呵呵道:“舍妹近日在女子学堂学习,萧小侯爷惊才绝艳,不若进府教教她?”
萧景澜一想起之前的事,便笑着摇摇头。
他总想着得闲便去正式拜访她。
可似乎是上天有意阻挠,他每次想去寻她,便有事务将他绊住。
一直到昭顺九年。
他终于有一日没有事务,他高高兴兴地前去柳太傅府请求拜访柳疏桐,可却被柳太傅告知一句:“小女近日处于病中,还请小侯爷改日再来。”
从此他便常问柳太傅,她的病怎么样了。
柳太傅从一开始的冷淡回答,到不愿回答,又到昭顺十年的告假三月。
他意识到了。
柳疏桐的病好像真的很严重。
一日下早朝,萧景澜照例等着昭定侯,却看见柳太傅喜气洋洋地走了出来。
他也高兴了。
看来是柳疏桐的病好了。
他和爹回到家之后,便兴冲冲地跑到柳府,却听得门口家丁议论。
“小姐病好后,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她连老爷夫人、大少爷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想必是把之前的事都忘咯。小姐还落下了病根,如今啊,啧啧啧,瘦弱得紧。”
萧景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昭定侯府。
他只知道,柳疏桐不记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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