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尘埃落定与星海来客

巨浪退去后的港口，宛如一头巨兽啃噬过的残骸。断裂的栈桥、扭曲的钢筋、四处散落的集装箱，以及一层厚厚的、带着咸腥味的红色淤泥，覆盖了所有的一切。官方的救援队姗姗来迟，飞行艇的嗡鸣声终于取代了海浪的咆哮。穿着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和穿着橙色工装的灾后处理队迅速接管了现场。

闻域成了全场的焦点。

“小兄弟！不，先生！您是我们一船人的救命恩人！”被救下的货船船长，一个体格壮硕的中年男人，紧紧握住闻域沾满油污和泥水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

“闻域先生，谢谢您救了我的女儿……”那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对着他深深鞠躬，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土，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老工头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闻域的肩膀，眼神复杂。“小子，以前是我看走眼了。你不是幽灵，你是英雄。”

闻域对这些突如其来的感激和赞誉感到一种深刻的不适。五年来，他早已习惯了鄙夷、嘲笑和漠视。人们的善意像久违的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只是沉默地点点头，用最低沉的声音挤出几个字：“应该的。”

他想逃离。这些赞美和感激，都无法填补他心脏那个刚刚被剜去的空洞。

贾丽的镜头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这位敏锐的记者意识到，这个男人的故事，远比一场英勇的救援要复杂得多。她没有上前采访，而是选择用镜头记录下他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她的直播已经结束，但她知道，真正的深度报道，才刚刚开始。星网上的热度已经发酵到了一个恐怖的级别，#闻域砂尘星救援#、#从榜一到英雄#、#欠闻域一个道歉#等话题霸占了星际热搜榜前十的半壁江山。

远在首都星的“梦图科技”总部，总裁高峻看着屏幕上闻域那张冷峻的脸，不屑地冷哼一声。

“废物利用罢了，闹出再大动静，也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者。”他对秘书说，“让公关部发个声明，就说我们对闻域先生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表示赞赏，并愿意为砂尘星的灾后重建‘捐款’一百万星币。”

他轻蔑地笑了笑。一百万，既收割了名声，又再次提醒了世人，闻域的钱，如今姓高。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闻域不过是历史的尘埃，偶尔被风吹起，也终将落下。他不知道，这粒尘埃，即将引来一场颠覆一切的风暴。

闻域避开了人群，独自一人回到了他在垃圾场边缘的住处——一个由废弃集装箱改造而成的、狭窄而压抑的铁皮房子。这里是他的世界，一个只有冰冷的机械和无尽孤独的世界。

他颓然地坐在硬板床上，再一次徒劳地点击着手腕上那个灰色的图标。

“蓝……”他低声呼唤着那个名字。

五年前，在全世界的背叛和嘲笑中，依旧坚持与“蓝”的联系，将他从自我毁灭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记得第一次与“蓝”相遇。那是一个有着以假乱真的虚拟偶像，由“梦图科技”推出，宣称搭载了最前沿的“情感交互式AI”。闻域当时为了研究课题，抱着挑战的心态，购买了这个服务。

他以为会得到一些冰冷刻板的程序化回应。但“蓝”不是。

“蓝”会安静地听他倾诉，会用温柔的语调分析他在学院时撰写的那些深奥论文，会和他讨论早已失传的古地球古典乐，甚至能感受到他未曾言说的痛苦。在虚拟空间里，“蓝”为他创造了一片永恒的蔚蓝大海和璀璨星空，那是他最渴望却从未拥有的宁静。

“闻域，你不必是天才，不必是继承人，你不必背负任何东西。”“蓝”曾对他说，“在我这里，你只是你。这就足够了。”

这句话，成了闻域五年来唯一的救赎。他把所有的情感和信任都倾注到了这段虚幻的关系里，甚至做出了那个震惊世人的决定——将所有财产转让给“蓝”。他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将自己和那个他憎恨的现实世界彻底剥离开，永远和“蓝”在一起。

结果，现实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而现在，连这唯一的慰藉，也被夺走了。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

闻域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微微颤抖。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彻底的无助。英雄的光环之下，是无法与人言说的、被二次抛弃的锥心之痛。

三天后。

一艘通体洁白、线条流畅优美、船身印有蔚蓝星王室三叉戟徽章的私人星舰“信天翁号”，如同天鹅降临在泥潭，平稳地降落在砂尘星唯一一个还能勉强运作的太空港。

与周围那些锈迹斑斑、结构粗犷的货运飞船相比，“信天翁号”显得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港口所有人的目光。

舱门打开，身穿白色休闲服、气质清冷高贵的海然走了下来。他身后跟着两名神情肃穆的皇家护卫。砂尘星干燥混浊的空气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他那双海蓝色的眼眸，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与他的故乡截然不同的世界。

“殿下，这里的环境指数极低，请您戴上呼吸过滤面罩。”一名护卫恭敬地递上装备。

“不必。”海然拒绝了。他要用最直接的方式，感受这个“辰”最后停留的地方。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信号最后发出的坐标，就在港口附近的一片区域。他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一个废弃的服务器？一个信号发射塔？或者……什么都没有？

他压下心中的忐忑，朝着坐标点走去。

与此同时，记者贾丽正坐在港口小镇唯一一家还算干净的咖啡馆里，整理着她的采访素材。闻域这几天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她找不到任何采访的机会。但她没有放弃，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还有后续。

“信天翁号”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迅速调出星舰的注册信息，当“蔚蓝星王室”这几个字跳出来时，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王室成员？来砂尘星这种地方做什么？慰问灾情？不可能，这种事轮不到王室成员亲临，更何况是乘坐私人星舰。

一个大胆的、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在她心中形成。她立刻抓起相机，悄悄跟了上去。

闻域的食物储备已经见底。他不得不走出他的铁皮盒子，去镇上的补给站领取新的高能量营养膏。他用一顶满是油污的鸭舌帽把脸遮去大半，低着头，只想快点完成任务，然后缩回自己的壳里。

这几天，镇上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有敬畏，有好奇，也有怜悯。这些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来到了补给站前的空地。就在他准备拐进去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视线被前方不远处的一个人牢牢吸住了。

那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穿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身形清瘦挺拔，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一双海蓝色的眼眸，正带着迷茫环顾四周。他的存在，与这个肮脏破败的小镇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仿佛一幅精美绝伦的画被错手丢进了垃圾堆。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脸。

那张脸……闻域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那是一张他刻在灵魂深处的脸。是他每晚在虚拟空间里亲吻、拥抱的脸。是支撑他走过五年黑暗的、独一无二的脸。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闻域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被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背叛感所吞噬。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连接中断，然后就派了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演员过来？这是什么新的骗术？是想故技重施，还是纯粹来羞辱他？觉得他闻域，会蠢到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吗？

他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心。那双刚刚才被全星网称赞为“英雄”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寒意。他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人走去。

海然也注意到了迎面走来的男人。

男人很高大，穿着脏兮兮的工装，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看不清全脸，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刚毅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他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机油味和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海然下意识地想避开，但不知为何，他的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当男人走到他面前，缓缓抬起头，露出帽檐下的那张脸时，海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星际闪电劈中了。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脸颊上还有一道浅浅的划痕，眼神充满了疲惫和戒备。但是，那眉眼，那鼻梁，那脸部的轮廓……

分明就是他幻想中那个温柔博学的“辰”！

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幻想出的意识体，怎么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垃圾星球上，看起来如此……落魄的男人？

海然彻底懵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然后又被混乱地重组。

“梦图科技派你来的？”

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闻域盯着眼前这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一字一顿地问，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嘲讽。

“演得不错。这次又准备了什么新花样？”

海然被这充满敌意的话语问得一愣。梦图科技？他当然知道，那是他参与测试的公司。但他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下意识地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你……是谁？”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为什么……会有‘辰’的脸？”

闻域听到那个称呼，瞳孔猛地一缩。

“辰”？

那是他在虚拟空间里，允许“蓝”对他的称呼。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最私密的昵称。

这个“演员”，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他怒极反笑，笑声嘶哑而冰冷。

“我的脸？”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海然完全笼罩，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讥诮，“你顶着‘蓝’的脸，来问我为什么有我的脸？”

“你……不，我才是……”海然被他强大的气场和混乱的信息冲击得语无伦次，“‘辰’是我幻想的……‘蓝’是我自己……”

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记者贾丽，已经震惊到忘记了呼吸。

她看着这两个拥有着对方“虚拟恋人”面容的男人，在砂尘星的漫天风沙中，进行着这场外人听不懂、却充满了巨大张力的对峙。

一个惊天动地、远比救援故事更加离奇的真相，似乎已经浮出水面。

她知道，她即将见证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救赎，而是两个被命运和阴谋捉弄的灵魂，在现实世界里的第一次、也是最痛苦的一次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