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仪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她必须在晚上12点后才能睡觉。
那是17年5月底的一个深夜,余仪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下意识摁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1:36。心脏剧烈地绞痛了一下,她没由来地有些慌,眼角也止不住地剧烈跳动。
“苏老师,怎么了?”门外站着神色严肃的辅导员苏丽,手中的手机还在通话中。
“你妈妈联系不上你,家里可能有急事,你接一下电话。”
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斥着余仪的头脑,来不及道谢,她赶紧接过手机,移开两三步去了走廊拐角。
“一一,你爸出事了,摔了后脑,现在在抢救,你做好思想准备,订最早的票快回来。”
余仪不记得怎么挂断的电话,她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在自己身上发生,按常理自己应该焦急、崩溃,但此时好像也只是思考有点困难、感觉有点冷。
余仪的父母在她两岁时就已经离婚,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或许是学业繁重再难抽出时间,也或许是思想上的成熟,让她开始憎恶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余仪与父亲余明的关系停留在一年一面的冷漠相对。
余仪上一次见他已经是去年九月份自己的生日。餐馆冷冷清清的,晚上六点了也不过他们一桌客人,那个男人从手提袋子里掏出一只毛绒兔子玩偶,说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余仪对这个幼稚的玩偶虽然不太感兴趣,但想到这是近乎十年来他第一次主动送自己生日礼物,也好好地把这只兔子放在自己身边。直到余明又喝了些酒,大着舌头说:“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那天看你李叔叔店仓库里有个娃娃,你们小女孩不是都喜欢粉色吗,我就拿来给你了。”
厌恶的情绪一瞬间漫出来,余仪死死咬着牙不让它显露出来,她不想再起争端,那样妈妈又要难过地跟她讲一遍曾经的苦,她真的听够了。余明嘴里的李叔叔是他的好酒友李东霖,整天拉着一帮狐朋狗友中午喝、晚上喝,余明每次喝完酒回家就指着全家人鼻子骂,直到余仪两岁那年,他把自己的岳父打进了医院,孙佳慧终于忍无可忍地跟他离了婚。
家就是让他喝散的,所以她其实并不悲伤。
跟苏丽请了假,余仪订了最早7:00的一班飞机,开始冷静地提前处理回家这几天的手续或事宜。这段时间她都在明理楼盯项目实验,分别给李苏杭和师姐说明情况后,余仪也给徐路发去消息:“抱歉徐老师,我家里出了点事要回杭州,这几天不能去明理楼了,实验这边我已经拜托李苏杭和师姐了。”
这时已经快要凌晨2:30,余仪想应该不会有人回复她的消息。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几条消息提示音几乎是马上响起。
李苏杭:“怎么了余仪,你没事吧?”
徐路:“出什么事了?”
余仪只给李苏杭回复了“没事”两个字,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家事,跟徐路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说有家人在医院,事情比较急。
李苏杭不停地弹着消息问她怎么了,余仪有些烦躁地上划几次后,非常想直接给他设置免打扰,但想了想还是回复了一句:“真没事,你盯着实验,过几天我就回来了,先不说了。”
李苏杭回了句好,果真没再说多余的话。徐路也发来消息:“七点那班飞机?”
余仪有些震惊,回复道:“对的。”
徐路给她发来一条6s的语音,他的声音有点沙哑,透露着明显的疲惫,他说:“四点半学校正门等我,我送你去机场。”
余仪刚要拒绝,徐路好像预料到似的,又发来一条语音:“太早了不方便也不安全,别推辞了,赶紧先睡会吧。”
余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感谢,只能干巴巴地发过去一句,“谢谢你,路哥。”
关于对自己的称呼,徐路听到最多的就是“徐老师”。但余仪不一样,有时候会喊他“路哥”,后来他也逐渐摸清了余仪的规律:开玩笑时会喊路哥,心情很好时会喊路哥,特别真挚地表达感谢时也会喊路哥,而生气、闹别扭又或者在人前时,她又会正正经经地喊他徐老师。余仪很聪明,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她就绝对不会使用那个称呼。这种隐晦的、有别的、心照不宣的行为让徐路感觉到极大的愉悦与满足。
余仪脑子很乱,她没办法确认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只是四点多的闹钟响起时,她的头很痛。
她来到校门口,徐路已经停车等在那里了,他倾身打开副驾驶的门,朝余仪说:“上车。”
“麻烦你了徐老师,您昨晚肯定也没休息好。”余仪看他掐掉提神的烟,更是愧疚。
“没事,早熬习惯了。两点多那会儿你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还在准备投标材料,不打扰。”徐路边打着方向盘倒车边说。
余仪以为徐路要细问她家里的事,可徐路就只是淡淡地开着车,察觉到她有些局促,说:“睡会吧,到了我叫你。”
余仪嘴上说着不困,却是慢慢闭上了眼睛。今天凌晨,她好像还漂浮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汪洋大海,海水从双耳漫进大脑,只能虚无地、迟钝地一个人游离在世界之外。而现在,有一方小小的岛屿允许她登录,能够在她迷茫无助的时候坚实地托住她的双脚,成为她的安心之所。
徐路一直将余仪送到安检口,嘱咐她:“有需要我帮忙的就给我发消息,我要是没看到就直接打电话。”
余仪很久没有哭过了,她认为眼泪除了影响情绪、博取同情外,对于解决麻烦和问题毫无用处,所以她从最开始的控制自己不去哭泣,到现在已经基本失去了哭泣的本能和**。
但是她在安检口哭了。
真心难见,“独立自强”是一个很适合余仪的形容词,她习惯成为或是主动担任他人依靠的“照顾者”角色,而习惯性去忽略自己本身的感受。由此所带来的精神压力是无形之水,人浸在其中,水位不动声色地上涨,没顶至无法呼吸。但余仪那种近乎病态的习惯也为她带来了成就感——她自己可以出色地完成很多事,即使带上几个拖油瓶也是如此,这种成就感让她进化出了“鳃”,让她能在“水”中存活,甚至是自如地游弋。
这是余仪第一次从“照顾者”转变为“被照顾者”。
余明还是死了。
那天晚上他又跟人出去喝酒到凌晨,摸黑回家的路上摔了跤,后脑勺磕在水泥地上,颅内大出血,余仪刚上飞机人就没了。
把家喝散后,他终于把自己也喝死了。
余仪仅有的痛感在知道原因后消失殆尽,但还是亲手把他送回老家,没有怨言地给他摔了盆,完成了所有她作为女儿的应做的义务。那天晚上最后在村口烧纸引路,夏初风起,不断扬起纸灰和火星,余仪面无表情地扔下最后一张纸,对着空气喃喃道:“我不求你护佑我什么,别再回来了。”
第四天,余仪回了北京。她带了一只泥偶,是在余明老家自己照着徐路照片亲手打造、烧制的。余仪打算送给徐路,还了这次的人情。
徐路从来没见过余仪这种状态,即使明显重新整理了着装,也透着一股浓浓的心力交瘁感——眼下挂着青黑的两圈,答话要反应一会,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余仪现在确实感觉到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处理完后事,她在余明老家闹了好大一通。余明的大哥借着老两口的名义要再多拿一份遗产,被余仪拿着办丧事的喇叭堵在家门口骂:“这钱是余明该给我的,他这十八年尽过几分父亲的义务、给过我几分钱我一笔一笔给你算!你打什么算盘我们心里门儿清,今天你打着爷爷奶奶的名号要钱,明天这钱就进了你自己兜里。这钱你都要贪,你也不怕有命拿没命花!”
余仪最不喜欢这种野蛮撒泼的解决方式,很不好看,但是她没办法,这不是别的什么不打紧的物件,她可以懒得争辩,大度地摆摆手说送你了。这是余明欠她的,也是她需要的。
眼下站在明理楼,脚下的土地属于繁华的北京,不再是那个糟心的小村落,余仪终于感觉能喘过气来。
“这是我在老家自己做的泥偶,徐老师收下吧,谢谢您这次的帮忙。”
徐路收下了,就摆在电脑旁边,他一抬头就能看到。
“回老家了?这么快回来,可以吗?”
余仪再一次感慨徐路的聪明与圆滑,他总是能敏锐地抓住细节并分析出每个人的情况、状态与想法,如果你想说,他也会假装不知道,并不多问。
“没事了。”
余仪又说了声谢,正要推门离开,突然听见徐路叫住她:“等等余仪,七月初我要带研究生去海西,你如果有时间就一起吧。”
余仪答应了,她也想出去走走。事实证明,在海西的半个月,是她大学四年最快乐的一小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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