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次北狄配合丁党三头行动,都被你搅和了,如此赫赫战绩,要不一起喝两杯?”
时志鸿显然很兴奋,颇有种摩拳擦掌的意味。
北狄和丁党原本的打算,明显是让沙脊带走郭磊,引时亭亲自带人去追,毕竟这两人都和北境旧怨有关,又事关葛韵遇害。
与此同时,金吾卫配合刑部,将赵家抓捕进刑部,用以威逼赵普交出葛韵留下的罪证,并利用他来背锅丁党在陇西、关内的一些烂账。
至于聚仙茶楼对乌衡的又一轮刺杀,必然是北狄和丁党的又一次“请君入瓮”。
当然,事实是时亭并没有亲自去追沙脊和郭磊,并请出指挥使何晰,及时赶到赵宅坐镇,又在聚仙茶楼“救下”乌衡。
看起来,在这一盘棋中,时亭作为后手,却能镇定从容地抽丝剥茧,反将一局,着实更胜一筹。
但时亭还是不得不给他泼了冷水:“事情还没完,没那么容易结束。”
说着时亭在杯中沾了茶水,在桌面通过圈画理清思路。
“首先,郭磊能被沙脊带走,必然在大理寺有内应,虽然对方在这次行动中留下了痕迹,但只要一时间没找到,他就有可能金蝉脱壳,再一次猝不及防地出手。”
“其次,我们必须把赵家的假死做成真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骗丁丞义不难,但丁道华那只老狐狸,肯定会起疑,不仅如此,赵普虽然暂时离开了丁党的视线,但也离开了我们的视线,一旦率先被丁党的人发现,后果可想而知。”
“然后是聚仙茶楼,乌衡肯定知道有人在请君入瓮,但依然以身入局,把我们引过去,我想,除了打算让我们活捉蓝姻和甘遂,肯定和那些国子监学生有关,只是我们目前一无所知。”
听完这些,时少卿本来舒展开的眉头,再一次皱得死紧:
“表哥,我觉得我们现在像极了拉磨的驴,一刻都不停歇,还是自己抽自己快点跑的那种。”
时亭忍俊不禁,无奈摇摇头,又蘸了些茶水,写了几个名字给时志鸿:“大理寺的内应多半在这几个人里面,具体的你去查。”
时少卿点头,一脸生无可聊,随时要被累死的鬼样子。
时亭倒是辛苦惯了,毕竟在北境战场上的那些年,比这还要紧绷。
“郭磊和国子监的事,我们说好的先放放,但也不能什么都不管,起码别让人死了。”
时亭说着就大理寺的防务给时少卿布置了一堆任务,时少卿听得简直要两眼翻白,当场升天。
“大概就这么多了。”时亭说得口渴,给自己倒了杯茶,
“就?”时少卿大为震撼。
时亭点头,道:“至于赵普的下落,这件事我已经让人帮忙了。”
说到这里,时亭不禁想起扁舟镇那个跟在身后的单薄少年,如今脱胎换骨,竟能手持银枪对战沙脊,忍不住笑了下。
时少卿正琢磨时亭交代自己的事,再抬头时刚好看到时亭在发笑,不禁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自家表哥面对堆成山的要命差事,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太可怕了!
七月底,离赵宅爆炸刚刚过去五天的时候,经过时亭有意运作,有关赵家的死因在帝都慢慢流传开。
这日,时亭一身白衣常服到城西茶楼等人,手上拎着包豌豆黄,刚一进门槛,就听到了里面的讨论声。
“谁能想到,这赵家长子赵常明,看起来挺端方老实的一个人,实际上背着家里欠了一屁股赌债,都够卖赵宅十回了!”
“可不是,赵侍郎知道后气得不行,动了好几次家法,腿都打断了,但赵常明还是死性不改,赵侍郎便动了将他逐出家门的打算。”
“但赵常明更狠,利用自己工部火药局主事的身份,竟然偷调火药把自己全家给炸死,真是闻所未闻,丧尽天良!家门不幸到这种地步,赵氏算是彻底绝后了。”
“唉,说起来赵氏当年也是帝都数一数二的世家啊,竟也沦落到这种田地。”
……
时亭穿过一楼人群,到达二楼提前订好的雅间,然后发现那抹玄衣身影已经在了。
他戴着一张新的青铜面,正悠闲地倚靠在栏杆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桌沿,似乎是在听一楼的谈论。
因为知道了玄衣人就是阿柳,时亭今日再见面,心情早已不同往日,难免激动和愉悦。
虽然如今的阿柳已经高他不少,功夫也很厉害,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受欺负,但他总觉得,对方还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阿柳。”
时亭走到雅间门口,平复了下心情,时隔七年终于再次唤出这个名字。
乌衡当即回头看向时亭,不由一滞
——时亭身上所着白衣乃是一件旧衣,准确地说,是以前在北境常穿的那件。
时亭从来都是一个念旧的人,无论是衣物,还是用荷包带糖的小习惯,亦或“阿柳”这个少年,都在他心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而这些又都与乌衡有关,乌衡无疑是欣喜若狂的。
乌衡当然知道,“阿柳”只是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在北境扁舟镇那段看似纯粹的时光里,也不过是在用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接近时亭。
但无论重来多少遍,他都会那么做。
乌衡起身将时亭引进雅间,将提前泡好的白茶给时亭倒了一杯,时亭伸手碰了下杯壁,发现温热刚好。
“在帝都还住得习惯吗?”时亭说着将带来的豌豆黄摆上,道,“以前你爱吃这个,不知道现在还……”
话未完,时亭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瞧我,还把你当孩子。”
当孩子总比当对手好。
乌衡腹诽了句,勾嘴一笑,将青铜面掀开点,露出一角下巴,伸手去捻豌豆黄吃,意思明显:
还是很喜欢。
时亭安静看着乌衡吃豌豆黄,慢慢喝着手里的白茶,并不急着问事。
他这几日都很忙,难得可以稍微缓口气,还是见想见的人,他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些,顺便发会儿呆,休息休息。
雅间外人来人往,谈笑声此起彼伏,越发显出雅间内的闲适清幽。
果然还是对“阿柳”有耐心啊。
乌衡喜忧参半地吃着豌豆黄,目光始终放在时亭身上。
过了会儿,乌衡发现时亭实在太安静了,捧着茶一句话也不说,要不是偶尔慢慢饮茶的动作,他几乎要以为时亭睡着了。
可惜茶杯的袅袅白气将时亭的神情遮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好在乌衡能感觉到,时亭整个人现在是放松的,并无不妥。
比以前更像闷葫芦了,不过看起来好乖?
乌衡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先是愣了下,随即又觉得没有什么词能更好形容此刻的时亭了,不禁勾了勾唇角,边捻豌豆黄吃,边静静端详,不忍打搅到这份惬意。
之后,时亭也不知怎地睁眼睡了过去,当了小半个时辰的不倒翁。
等意识重新回笼时,正好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青铜面,先是一懵,随即反应过来,是乌衡坐到自己旁边来了。
时亭赶紧笑着解释:“没有等很久吧,我刚想事情呢,太投入了。”
乌衡除了疑惑时亭安静这么久,眼神没焦点外,倒也没看出别的,便将信不信地点了下头。
时亭揉揉眉心,问:“我们开始说事?”
乌衡点头,擦擦手,拿过旁边纸墨,用笔和时亭开始交谈。
“你问赵普鞠躬尽瘁大半辈子,为什么最后用这种荒唐的方式离开帝都?”
时亭放下茶盏,不禁长叹一气,道,“大概是什么都不要了,一心只想带着家人离开。”
在发现西大营罪证在赵普手里后,无论是丁党,还是青鸾卫,都三番五次地上门,赵普就算想置身事外,也早就立于危崖之上,由不得他。
所以他急需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那怕是制造一场闹剧,让赵家几百年的名声毁于一旦。
乌衡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
时亭明白,他的意思是,他理解赵普的处境和想法,但不支持他当懦夫的行为。
“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
时亭笑笑,又给乌衡递了块豌豆黄,道,“有人广读圣贤书,立治国平天下的大志,想要有一番留名千秋的大作为;有人世代守着三亩田地,只想一家老小吃饱穿暖,两耳不闻窗外事。其实我觉得无论是哪种活法,只要问心无愧,都很好。”
和以前说得还真是分毫不差,虽然乌衡还是不怎么赞同。
在他看来,天下之事往往都在于一个“争”字,不争,就没有真正的出路。
不过乌衡也和以前一样,听时亭说话就是单纯为了听他说话,意见不同从来不是问题。
所以他朝时亭点了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明白才怪呢。
时亭心里知道乌衡只是在迎合自己,不过他一向不喜欢把自己想法强加给别人,所以并不戳破。
乌衡又吃了两块豌豆黄,然后在纸上写下一个地名。
时亭看了眼,不由笑道:“顾青阳把赵大人藏这里,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因**山庄自有一套自己的谍报联络方法,加上顾青阳虽性格上想一出是一出,但行事上思考缜密,鬼点子和馊主意同样多,时亭短时间内无法摸清他的动向,所以,时亭便找了同在**山庄的乌衡帮忙。
还好,以前的少年长大了,更可靠了。
似是看出时亭的想法,乌衡又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我能知道赵大人在哪,主要还是因为他自己想见你,故意泄露的。
这点其实在时亭的意料之中,只不过他并不能保证赵普一定会见他
——赵家的假死坐实,只要时间一长,人们只会认为赵家所有人确实死在了那场爆炸中。
这正是赵普想要的,他也做到了,但如果赵普选择直接离开,让那份西大营的罪证自此消失,他也无计可施。
毕竟在这场赌局里,他先抛出了筹码,只能愿赌服输。
“不管怎样,如果没有你去接触,赵大人大概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安全的法子见我。”
时亭看向乌衡,笑道,“以他的纠结劲儿,没准儿再纠结几天,又不想给了,所以此事多谢阿柳了。”
乌衡被夸得当即扬起眉梢,心情大好,手指规律地点在栏杆上,时亭听了会儿,发现是北境牧羊时的山歌小调。
“什么时候能过去见一面?”时亭问。
乌衡比了个手势,时亭看懂了。
就在今晚。
于是两人便在茶楼待到下午。
期间时亭问了些乌衡七年里的经历,得知他在扁舟镇遭受瘟/疫和屠杀时,正好在互市干活儿,所以免于一死。
但之后的北境实在太乱了,他回不去扁舟镇,又找不到时亭,只能跟着北境的灾民一路往南,半路差点病死,幸好被师父慕容辞捡回去,才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慕容辞待他很好,不仅吃饱穿暖,而且还收他为徒,教授慕容家的独创枪法。
但有一点,慕容辞不允许他和朝廷的任何人联系,所以他只能暂时搁下回北境的打算,想着等自己翅膀硬了,慕容辞管不了了,就去北境找时亭。
至于后面的事,不用乌衡多说,时亭也知道了:
二年后,时亭打败北狄,将耶律氏部落一直赶到理木江外,但与此同时,时亭却陡然消失,自此杳无音信五年。
“你去哪里了?”
乌衡在纸上写道。
他自己没一句实话,也没指望时亭说实话,他其实就想知道,在鲜有人知的五年里,时亭过得好不好。
出乎意料,时亭释然地笑了笑,对乌衡坦白了大半:
“阿柳,其实那五年,我是在做胆小鬼。”
“我遇到了让我很为难的一件事,它逼我做出选择,是继续留在北境统领镇远军,守卫大楚边疆,还是挂印归隐,自此做一个闲云野鹤的普通人。”
“当时我想,我把自己十六年的光阴都献给了北境的沙子,北狄已经被赶走了,大楚四境也还算太平,所以我就选择了后者,归隐在了江南的符州。”
“我本以为我可以自私那一回,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大楚的很多隐患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初露端倪了,耶律氏部落也没有那么容易死心,只是我想离开,所以就忽略了这些,不顾一切地离开了。”
是什么事?
乌衡快笔写在纸上,追问时亭。
但时亭却犹豫了,什么都没说。
他不想让乌衡知道,是因为自己中了半生休的毒,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做急剧燃烧的烈火,转瞬即逝;要么做青石上的绿苔,余生潮湿。
五年前,他选择了成为后者。
五年后,他决定做前者。
乌衡知道自己已经临近真相了,急切地想知道那个答案,但他无论怎么问,时亭都只是对他笑笑。
“反正都过去了。”
时亭说,“我已经做出最问心无愧的选择了。”
最后,天色已晚,他们要出发了。
所有问题的答案注定要留给以后。
时亭和乌衡将那些问话的宣纸烧掉。
在火星与灰烬的翩跹里,时亭想起扁舟镇的炼狱惨况,起身时下意识拉住乌衡,有种害怕再次失去的意味。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扁舟镇已经很遥远了,乌衡也不是小孩子了,便松开了手。
但下一刻,乌衡更为坚定地握住了时亭的手,并且晃了晃
——小的时候,他每次想从时亭这里求点什么,就会用这招撒个娇,屡试不爽。
时亭看着眼前比他高大半头的人,先是愣了下,随即噗嗤笑了。
果然还是以前那个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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