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系之舟(一)

整个八月上旬,有关赵家的传言先是满城风雨,而后又很快被淹没在歌舞升平之下。

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湖面,除了最开始的涟漪,什么都没能留下。

中秋将近时,整个帝都桂香馥郁,宣王苏元鸣南巡的队伍终于要回京了。

这日,城南郊十里处长亭,一青一紫两道身影长身玉立,引得路人频频回首。

正是早早得了苏元鸣抵京消息的时亭和时志鸿。

“表哥你说,我这身是不是风流倜傥到无与伦比?浅儿会喜欢吧?”

时志鸿不知多少次整理衣冠,比当年殿试夺魁,高中状元时都紧张。

“已经很好了。”

时亭也记不清第几次回答时志鸿了,目光不时眺望着长道路口。

他回京时,苏浅倒是匆匆见过一面,而苏元鸣已经南巡,两人并没有见上面。

唯一的交集,还是不久前送到苏元鸣手里的一封书信,但也是为了盛家与**山庄的事,并非叙旧。

今天是他们时隔五年的重逢。

记忆止不住地翻涌,全是一些少年事。

时亭被高家接回帝都时,尚在襁褓之中,之后在帝都一共待了五年。

因为年纪小,很多事他已记不清,但他能清楚地回忆起三伯父看向他的每一次白眼,每一次打骂,以及三伯母无能为力的愧疚和泪水,这让时亭自小就觉得喘不过气,形成了察言观色、谨小慎微的性子。

那时的他总是在想,是不是自己听话一点,懂事一点,三伯父就会喜欢自己?

但时家对他的态度又告诉他,被喜欢的前提从来不是讨好

——时志鸿小时候皮猴子一个,蛮不讲理,但会把好吃的好玩的都分他这个便宜表哥一半。

舅舅时玉山也很关照他这个侄子,只要时志鸿有的,都会给他准备一份,当年时玉山雕刻的小木马小风车,至今还保存在他书房的箱子里。

小时候的时亭总在想,为什么舅舅不能将自己接到时家,为什么三伯父明明厌恶自己,却还要把自己留在高家。

当然,如今的时亭早已明白,人活一世,总有各自的无奈,时玉山再喜欢他,那也是时家家主,当年母亲嫁给父亲本就忤逆了家族之命,之后能将他纳入时家族谱已是不易。

而三伯父再不喜欢他,也是亲弟弟的唯一血脉,何况他长得和父亲一模一样。

但当年时亭实在太小了,他不明白成年人的复杂纠葛,只觉得他是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所以当二伯父高戊回京时,他跑到他面前,当着高家所有人的面,将满身伤痕露出来,哭着要高戊带他离开帝都。

在此之前,他只见过高戊一面,但当时高戊抱着他逛了一夜庙会,承诺以后有事就叫他这个二伯。

虽然小小的他早已明白,成年人的承诺很多时候都不会兑现,但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

他实在太想离开帝都了。

做梦都想。

万幸,高戊二话不说,不顾二伯父阻拦,翌日就带着时亭回北境。

时玉山带着时志鸿来送别,时志鸿的眼睛红得像个兔子,第一次哭了,怎么都止不住,直到时亭承诺每年年底回京看他,他才消停。

之后的少年岁月,他遵循承诺,每到年底高戊回京述职,就跟着回来看望时玉山和时志鸿。

少年的成长,总是一天一个样。

每一次见面,他都和时志鸿惊叹于对方的变化。

十一岁那年,时亭又一次年底回京时,和时志鸿在宫宴上认识了苏元鸣。

那个时候,苏元鸣刚被从偏僻的封地接进帝都。

从没落皇室血脉,到近似皇储的宣王,不过一月之间,所有人都以为,他出身荒蛮,必然不识礼数,在宴会上出尽洋相。

但出乎意料的是,仅仅十三岁的苏元鸣在诸多世家不怀好意的目光中,从容淡定,自有气度,着实令人佩服。

时亭和时志鸿便想要结识一番,恰逢崇合帝当时也有意让年轻的小辈们认识一下,便让他们比诗赋和射箭。

时志鸿从小就是书虫,博览群书,灵气斐然,只看了眼当天盛开的红梅,便信手拈来一首咏梅七律,惊艳四座,压得其他世家子弟主动放弃,时志鸿也因此有了神童之称。

时亭长在北境,大部分时间都是接触兵法和杀人,自然对吟诗作对没造诣,也无甚兴趣。

但当他拿起弓箭的那一刻,四座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身上,肃杀之气一下子就透过这个十一岁的少年,逼得人泛起寒意。

天生的刀兵利器。

而唯一能与他在射术上一较高低的,只有刚刚入京,不被人看好的宣王苏元鸣。

两人暗自较劲,让那场本来随意的比试变得紧张起来,众人不禁纷纷猜测,到底谁会胜出。

最后,两人平手,也算不打不相识,很快就从对手成了朋友。

甚至,半月后时亭回北境,苏元鸣将妹妹苏浅留在帝都,直接请旨和时亭一起去北境了。

锦衣玉食惯了的帝都众人表示,这两人怕是一个赛一个脑子不好,非要去戈壁滩吃沙子,只有时志鸿羡慕得要命,要不是苏元鸣拜托他照顾苏浅,天知道他多想跟过去。

之后的八年里,四人有时聚,有时散,但每年的年底都会坐在一起,观雪喝酒,各自诉说少年意气。

时志鸿觉得以自己的才华,就该考个状元玩玩,然后平步青云,让天下人都看到自己的卓然风采。

苏浅自小受哥哥影响,偏爱习武,对女红等一概不感兴趣,就想以后做个家喻户晓的女侠。

至于苏元鸣,在他被接回帝都做皇储后,已经拜师曲丞相,加上早慧成熟很多,自然比其他人更早地考虑家国天下,立下四海升平的志向。

“阿亭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苏元鸣看向时亭,微笑问他。

时亭闻言,茫然了好一会儿。

那时的他并没有明确的所谓志向。

毕竟他自出生起,就没有自己做主的时候,一直被命运推着向前。

他最初到北境,只是因为他想离开帝都,至于去哪里,无论是北境,还是江南,亦或是其他地方,对他都没有区别。

而后来留在北境,是因为高戊待他如亲子,给了他完整的家的感觉。

要说北境还有什么触动他的地方,大概是他离开繁华的帝都后,发现边境的人们过得很苦,很艰难。

但侥是如此,他们依然深爱着脚下的土地,心怀希望地活着,就像戈壁滩上的红柳,坚韧而顽强。

时亭对此肃然起敬,顿时觉得自己那点苦难不算什么了,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

所以,要是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他是愿意的。

至于其他的,时亭没想过。

他只想守好身边的人。

“我的打算吗?”

时亭对苏元鸣笑笑,道,“做你的马前卒,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

“哥!我也是!”

“还有我!你到时候别忘了封我做大官就成!”

苏浅和时志鸿也跟着叫唤,嘻嘻哈哈的,但他们都知道,他们是认真的。

那年的雪很大,红梅开得热烈,一方湖心亭根本装不下他们的意气风发。

随着一声马蹄传来,时亭的思维被从记忆中扯出来。

他方抬头,旁边的时志鸿已经冲出长亭,跑向骑马而来的紫衣少女。

“时志鸿,你能不能稳重点!”

紫衣少女正是苏浅,见时志鸿差点撞到马上,赶紧勒住缰绳让马停下,急声斥责。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舍得让马撞到我!”

时志鸿开开心心地凑上去,双手扶苏浅下马。

时亭站在原地,和另一匹马上的苏元鸣隔空相视。

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那怕分离五年,本该有很多话要说。

片刻后,苏元鸣先下了马,朝时亭快步过来,一把将人抱住,声音有些哽咽:

“阿亭,你可算回来了。”

苏元鸣是直接甩开南巡队伍,自己和苏浅先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一路风尘仆仆,直到临近时才暂停片刻,和苏浅整理了下衣冠,然后又紧赶慢赶到长亭。

时亭其实都有点认不出苏元鸣了。

倒不是苏元鸣容貌发生了太大变化,他还和以前一样,端方持重,风华无二。

但当时亭直视那双眼睛,总觉得很多东西变了,具体是什么说不清楚,但让时亭感到陌生。

“回来了,以后就别走了。”

苏元鸣拍拍时亭肩膀,好一会儿才将人放开,笑道,“五年前你消失,可是把大家都吓了个好歹。”

“嗯,以后不会了。”时亭微微笑了下。

“时大哥!”苏浅跑了过来,朝时亭咧嘴一笑,晃了晃手里的剑,道,“我五年剑术进步不少,等有空了,得让我和你切磋一下!”

时亭笑着点头:“当然没问题。”

“切磋什么剑术啊!”时志鸿扯了下苏浅袖子,道,“跟我去吃各种好吃的呗,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发现了很多不错的食肆和菜品!”

“你就知道吃!”苏浅嫌弃了一句,笑道,“不过本郡主正好饿了,你就推荐个最好的。”

时志鸿一拍胸膛:“没问题!我来请洗尘宴,包你满意!”

两人说笑着上了马先走,时亭和苏元鸣也上了马,并辔落在后面。

“阿亭,你在信上让我查**山庄里与西戎有关的商贾,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苏元鸣说着递给时亭一封密函。

时亭接过打开看了眼,心里有了数,道:“实不相瞒,我怀疑西戎的手已经伸到江南了。”

苏元鸣点点头,道:“不过有一说一,顾寅已经老了,越发贪图享乐,能力大不如前,就算没顾青阳的事,他也不适合执掌**山庄了,好在你想法子请出了盛家,稳住了局势。”

“盛家也只答应帮一时半会儿的忙,之后还得另想办法。”时亭思忖了会儿,道,“还有乌衡,切勿小觑。”

“你是说西戎的二王子?”苏元鸣疑惑,“我听手下人说,他不是一个注定短命的活宝吗?”

时亭摸了摸回头撒娇的白马,道:“短命与否不好说,但绝不是活宝,自从他进京,每一件大事都与他有关,绝非巧合。”

“总之,等你亲眼见识一番,就知道了。”

“看来是个很有趣的人。”

苏元鸣抿了个笑,也伸手摸了摸时亭的白马,道,“那确实得见识见识。”

白马还记得苏元鸣,但一直太喜欢这个人,被摸后当即拉开距离,打了个响鼻。

“还和以前一样顽皮。”

苏元鸣笑笑,也不在意,重新策马靠近,从袍袖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时亭,道,“特意在扬州挑的,想着你应该会喜欢,不喜欢也没事,不值钱,放着落灰都行。”

“我的呢?可不要偏心啊!”

前方时志鸿回头,朝苏元鸣伸手。

“少不了你的。”苏元鸣无奈笑了笑,从马搭子里取出另一个盒子递给时志鸿。

“还说不偏心,表哥的放袍袖里,我的就放在泥搭子里。”时志鸿边说边开开心心接过,“不过有就成,反正咱宣王殿下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对了,浅儿,你没给我准备什么吗?”时志鸿转头看向苏浅。

苏浅道:“说得好像你给我准备了一样。”

“洗尘宴就是我准备的啊!”时志鸿控诉道,“我可是花了半个月的俸禄。”

苏浅笑:“好了,谁说没有的,你手里拿的就是我送给你的,只是放我哥那里了。”

时志鸿先是开心一笑,随即反应过来,猛地回头道:“苏元鸣!你偏心过分了啊!”

高亮:时亭对苏元鸣只有兄弟之情哈,攻受始终都只有彼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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