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系之舟(六)

时亭到大理寺时,已经是二更,时志鸿将徐世隆的死告知,他并没有很意外,而是问了兵部之前的军备倒卖案。

“该有的证据都有了,参与的官员一个都跑不了。”

时志鸿想了想,道,“不过要不是因为丁家的注意力要么在宫里,要么在徐世隆身上,我还真不能这么顺利地把案悄默默地查了,说吧,表哥你是不是早就布置好了,就等着今天暗度陈仓!”

“不然呢?”

时亭淡淡笑了下,一边翻看时志鸿搜罗的证据,一边梳理今夜诸事,道,“不过徐世隆一死,很多线索又断了,的确可惜。”

“谁说不是呢?陛下筹谋了这么久,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时志鸿抬头看着云端皎月,不由想起七年前的镇远军兵变,道,“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睁眼瞎的时候,纵使三头六臂都难以自保。”

“人心而已。”

时亭知道时志鸿话里的意思,提笔在空白的纸笺落字,平静道,“任何人行事,都会困于本心,我也一样,很多事重来多少遍,结果都不会改变。”

时志鸿不打算和犟石头掰扯,换了个话题:“话说今天中秋,我还没吃上月饼呢,要不过会儿我让人准备点?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图个彩头嘛。”

时亭:“有人请我吃过了。

时志鸿十分意外,瞬间好奇起来:“谁啊?谁请我们时大将军吃月饼了?又是谁能让你愿意接受呢?”

时亭脑海中自动浮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对他弯眼一笑,漂亮得无与伦比,让人无法讨厌。

像是天生就会勾人心弦一样。

当然,时亭觉得真正吸引自己的是那块兔子月饼,他以前并没有吃过,所以那怕现在吃味道差很多,也尝了尝。

“是一个小孩送的。”时亭道,他并不想提乌衡。

时志鸿愣了下,心有余悸道:“表哥,你怎么收陌生人的……”

“好了。”时亭打断准备喋喋不休的时志鸿,指挥他去地牢,“陇西与丁家接头的三个掌柜,都给你抓回来了,一个晚上审出来,不然就离开大理寺。”

“喂!拉磨的驴也这么累吧?”时志鸿大声抗议,但时亭只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意思很明显,没得商量。

时志鸿做了个呕血的动作,认命地往地牢赶。

三更时候,何晰与苏元鸣终于从宫里出来,何晰连夜带人出京,往南去抓捕黄州知州段牧,苏元鸣直接赶到大理寺,与时亭一起提审葛韵刺杀案中的郭磊。

苏元鸣看了眼身后明月,又看向大理寺阴湿的地牢,不禁对时亭笑了笑:“本来打算一起过个中秋,不曾想发生了这么多意外。”

时亭心照不宣地不问崇合帝对苏元鸣的审讯,看向他包扎的额头,问:“宫门口的事我听说了,实在过于棘手,你要是累了,就在值房休息,我替你审。”

苏元鸣拍了拍时亭的肩膀,笑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迟迟不审郭磊,就是为了留给我建功,如果这样还要你再代劳,我苏元鸣成什么人了?”

说罢,郭磊率先走进阴湿昏暗的地牢,时亭想了想放在时志鸿值房的豌豆黄,想着等这边事毕,找阿柳是彻底来不及了。

中秋快乐,阿柳。

时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提步跟上苏元鸣。

待穿过一排鬼哭狼嚎的死囚牢房,便是关押郭磊的水牢。

郭磊背靠在牢门上,全身皮开肉绽,一动不动,若非狱卒不时进行检查,大概以为关了个死人。

“时帅怎么亲自到这种地方来?”郭磊依旧没动作,凭借习武的直觉猜出来者,冷淡道,“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杀了我替镇远军报仇,才是你最划算的做法。”

“你这条命还由不得你做主。”苏元鸣出声,示意青鸾卫去将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名穿金戴玉的老妇人被带过来。

老妇人尽快在大理寺吃尽了苦头,身上带着不少伤,但她依旧梳着时兴的飞云髻,身上锦袍整齐妥帖,金钗玉环更是戴着十分讲究。

待老妇人看到时亭,当即像耗子见猫般,止不住地发起抖来,双腿发虚到无法行走。

“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很费劲吗?”

苏元鸣质问一声,青鸾卫赶紧架着人拖过来。

时亭问郭磊:“还认得她吗?”

郭磊依旧一动不动,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不打算扭头看看。

时亭便望了眼那老妇人,老妇人好似被鞭策的鸭子,赶紧开口:“郭佥事,是我,我是……是孟大娘。”

孟大娘越说越小心,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蚁。

几乎是瞬间,郭磊睁眼扭头,恶狠狠看向孟大娘,双眼通红,目光狠厉,吓得孟大娘尖叫着连退好几步,怎么着都不肯往前了。

“挨千刀的老畜生!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面前?”郭磊怒不可遏,死死扒住牢门,“你对姐姐做过的事,千刀万剐都偿还不了!你应该去死,去死!”

孟大娘哪里还敢上前?但退路又被青鸾卫拦住,只能爬向时亭,不停磕头,声音直打颤:“时将军放过我,我做什么都愿意!无论需要多少银子,我都会让我儿子去凑!他从小就孝敬我!”

“你出事后,你的干儿子从未打听过你。”时亭退后一步,避开孟大娘抓他袍角的手,居高临下看着她又失望又愤怒的丑态,循循善诱,“但你如果将该说的说出来,我却能放你一马。”

孟大娘恍然清醒,顿时处于奔溃边缘,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抬头盯住时亭,追问:“只要我把当年的事都说出来,时将军就会给我一条活路吗?”

时亭对孟大娘淡淡笑了下,道:“当然,不过你考虑得不要太久,毕竟知道当年真相的不止你一个,立功这种事并非人人有机会。”

郭磊嗤笑一声,冲孟大娘喊道:“老蠢货,你不会相信他吧?”

孟大娘余光飞快地且了眼郭磊,只觉魂儿都被吓出来了,相比之下,还能心平气和与自己说话的时亭,反而没那么可怕了。

何况时亭天生一张观音面,尤其是低眉时,自带悲悯感,和她家中供奉的菩萨像极其神似。

时亭看孟大娘满脸纠结,故意转身眼往外面走,孟大娘赶紧出声:“我说!死了!早就死了,当年就死了!”

苏元鸣道:“谁死了,说明白。”

孟大娘像是想到什么,紧紧咬住自己手指,出血了也没注意到,心有余悸着:“是郭磊的姐姐,玉彤!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你胡说!我姐姐活得好好的!”郭磊怒道,“少在这诅咒他,你们谁的话我都不信!”

孟大娘方才喊出来后,突然有了种诡异的解脱感,竟是笑了出来:“疯子,扮演玉彤的那个女人就是个疯子,她明明很有钱,却要扮演玉彤一个妓子,她们长得一模一样,非常古怪,她要我教会她玉彤的言行举止,给了我很多钱,我始终无法安心,一直留了个心眼。”

“果然,等她和玉彤几乎一模一样后,她半夜从外面带人冲进妓院,杀了所有人,又一把大火烧了妓院,要不是我躲进暗道,后来又改名换姓,怎么能活到现在?”

郭磊听到这里,不禁看向时亭大笑:“辛苦时将军将这个人找出来骗我了,而且还是这种戏码,但很可惜,我姐姐在北狄过得很好,我非常放心。”

“不,她早就病死了,还给你留了遗书。”孟大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陈旧的信,递给旁边青鸾卫,青鸾卫过去递给郭磊。

郭磊笑道:“我不会看的,姐姐当年一直给我写信,从未间断,后来妓院大火,我有了机会去带她离开,期间要是她真的出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苏元鸣吩咐狱卒:“帮他拆开。”

一封陈旧的信很快在郭磊面前展开,郭磊被迫看到信笺上的内容,刹那脸色青白,心神俱焚。

无论时隔多久,他都能一眼认出姐姐的字,而且很多被忽略的细节也在这一刻如潮水涌上来。

比如姐姐写他名字的“磊”字时,总喜欢多写一笔,图个祝他一帆风顺的寓意,大火后的姐姐没了这个小习惯,他当年并未深究。

比如,姐姐明明出身江南,却突然喜欢上大漠,而且在北狄生活得得心应手。

再比如,蓝姻最擅长易容和伪装,并训练弟子精通此术,作为细作完成任务。

“不……不可能!”

郭磊不停地摇头否定,但他汹涌而出的泪水已经出卖了他。

他挣扎地将手伸出牢门,要去抓那封信,却有夜风穿堂而来,将信纸吹走。

那那薄薄的一张信纸,如同一片离开树枝的落叶,落到了苏元鸣手中。

苏元鸣接住,低头看向微微发颤的字,明显来自一个虚弱无力的病人——

吾弟亲启。

当你看到此信,姐姐已经离开人世,但勿挂念,因为在我苦难的二十年里,爹娘嫌弃我是女儿,兄长卖我到妓院,唯独你给了我理解,给了我尊重,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家人,这已让我一生足够完整。

姐姐不是病了,姐姐是要化作风走了,姐姐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尘世。

可是姐姐舍不得你,所以在最后的遗书前,我写了好多好多信,让孟大娘陆续寄给你,让你晚一点知道我死了,这样就能多陪你一段路了。

你是很好的孩子啊,以后一定会有出息,姐姐看不到了,但姐姐一直保佑你。

绝笔。

玉彤。

“所以那些信,最后成了你们欺骗我的手段,姐姐她其实早就病死了。”

郭磊一时间啼笑皆非,脖颈紧绷,哽咽不已,直直看着苏元鸣手中的信,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将姐姐还给我!”

苏元鸣用手指摩挲了下信,并未让狱卒转递,而是走向水牢,一身锦袍瞬间被污水玷了衣摆。

时亭知道,苏元鸣是想到了自己和苏浅曾经受过的苦,感同身受了那一份亲人间的羁绊。

郭磊急忙从苏元鸣手中接过信,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嘴里不停念叨:“是我蠢笨,是我没有发现,到头来背叛了师父,背叛了大楚,以为能保护你,实际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你死了是真的。”

“如果我早一点赎你出来,如果……”

时亭也步入水牢,抬手将之前审讯的一块玉佩还给郭磊,道:“何指挥使说,他送出去的东西,没必要收回去,但他不会再认你这个义子。”

那块玉佩很小,雕的是葫芦,所用玉料很差,还蔓延着许多裂缝,属于在帝都才送出去都没人要的物件。

但那是何晰送给郭磊的第一件生辰礼物,严桐也有,他们两在少时一起被何晰收为义子,带进青鸾卫,但却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郭磊小心翼翼地接过,和那封信紧紧贴放在了一起。

但他知道,无论是义父,还是姐姐,他都永远失去了。

他曾经看似做出了选择,其实每一步都是被人算计后的死棋。

这步死棋从什么时候开始?

或许正是他被何晰看中,纳入青鸾卫开始。

他曾经以为,那是他人生的转折,是他平步青云的开始。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但有一个条件,我想亲手了解这个老东西。”

郭磊抬头看向孟大娘,心如死灰的眼睛中带着平静的杀意,“我是个没本事的蠢人,现在我只想再为姐姐勉强弥补点什么,这个老东西在姐姐活着的时候百般虐待她,她该死。”

“时将军!你说过我配合的话,就给我条生路!”孟大娘赶紧爬向时亭,“我已经什么都交代了!”

“好啊。”

时亭低头看着头发散乱的孟大娘,觉得像是在看一只穿了锦袍的伥鬼。

“谢时将军救命之恩!”

孟大娘狂喜不已,但下一刻,时亭的惊鹤刀已经铮然出鞘,只一刀斩下她的头颅。

“一个逼良为娼的老鸨,竟然苟活到现在,不配谈条件。”

时亭平静地抽刀,擦刀,收刀,又冷冷瞥了眼郭磊,道,“而一个叛徒,更没有资格要求什么,你唯一能为报仇做的,就是交代一切,让戏弄你们姐弟的北狄人付出代价。”

说罢,时亭示意旁边青鸾卫把两个药方递给郭磊,道:“当年给玉彤看病的大夫还活着,他已经交代,玉彤的病本不致死,是有人要买她的命。”

郭磊闭上眼,任泪水淌下,半晌,哽咽道:“我明白了。”

等郭磊交代完一切,突然撞墙自尽,旁边狱卒阻止不及。

时亭和乌衡吩咐事宜后,出地牢时已经接近四更天,之后,时亭陪苏元鸣在值房整理卷宗。

时亭问:“等弄完这里,要去找归鸿吗?他那边的审讯还没有结束,到时候顺便给他带几块月饼。”

苏元鸣从地牢出来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罕见地冷着一张脸,眼下听时亭云淡风轻的语调,忍不住搁下紫豪,声音因激动微微发颤。

“阿亭,你知道郭磊说你中毒一事还有人参与时,我有多难受吗?这么多年了,那些人却还在逍遥法外!”

苏元鸣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捏成拳头,眼眶泛红看着时亭,“北境兵变过去这么多年了,镇远军在你手上恢复战力,甚至更强,但你呢?阿亭,你告诉我,你得到了什么?一身病骨支离,还要为大楚劳心费神?”

“铭初,你听我说。”时亭伸手去掰苏元鸣的手,平静道,“很多事就是没有结果的,也都已经过去了,不如往前看。”

“你这样要我怎么往前看?而且你体内的毒,归鸿和你谁也不愿告诉我实情。”

苏元鸣反手紧紧握住时亭冰冷的手,神色忧虑不已,“你也看到郭磊和玉彤的下场了,帝都这个地方,只要稍不留神,就会陷入万丈深渊!我想我们四人都好好活着,谁都不能落下。”

时亭看苏元鸣的目光依然很平静,口头做了承诺:“放心,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也不会再置身危险中。”

苏元鸣欲言又止,连叹好几口气,道:“罢了,从小到大,你是我们四人里看起来最听话的,实则却是最犟的,你跟我保证什么,我反正不信。”

“这样,你现在就好好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得忙。”

卷宗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时亭便点点头,笑了下,道:“行,谨遵宣王命令。”

“记得喝药,北辰说你总忘记。”苏元鸣又嘱托了句。

时亭颔首应下,从大理寺离开,但他并未回青鸾卫衙门休息,而是赶去了阿柳所在的小院。

那个小院位于城西,安静清幽,院里有一颗老桃树,听人说到春天开花时,格外烂漫漂亮。

时亭见小院灯火已经灭了,想是阿柳已经睡了,便实用龟息之术隐藏气息,翻进院子将三包豌豆黄放在窗台,并把提前写好的小纸条放旁边。

小纸条上画了一枝红柳,写了中秋快乐。

时亭借着今日分外皎洁的月光,看了看干净整洁的小院,想起以前在扁舟镇的日子,不禁笑了笑,不舍地围着桃树转了两圈,然后才离开。

屋内,乌衡其实一直都在,但他没法回应时亭,因为阿蒙勒受了重伤,正躺在里面,被发现了很麻烦。

阿蒙勒听着外面脚步声渐远,又看了眼透过窗缝偷瞄,神色不悦的自家殿下,道:“我是不是打扰……”

“是。”乌衡毫不犹豫地肯定,神色阴郁地顶着张阎王脸,直到时亭走远,乌衡打开窗台将豌豆黄拿进来,那张阎王脸才消失。

乌衡先是将豌豆黄拆开,然后打开小纸条,边吃边细细品读。

阿蒙勒看乌衡看了好久,奇怪道:“这张纸条这么小,竟然能写那么多内容?”

直到他偷瞥了眼,发现上面就四个字。

“让你看了吗?”乌衡一记眼刀过来,阿蒙勒赶紧闭眼装死。

好险,没死在对手手里,差点死在自家殿下的爱恨纠葛里!

翌日,崇合帝紧急召集兵部,户部,大理寺以及青鸾卫等部门。

时亭一行人到兵部时,兵部尚书周昌,户部尚书时玉山已经到了。

时志鸿一进门,正好和自家老爹四目相对,随即就被自家老爹瞪了一眼,问:“前来议事,怎可不正衣冠?成何体统?”

时志鸿低头看了眼,赶紧把歪了的腰带扶正。

然后下一刻,时志鸿就看到自家老爹对时亭和颜悦色问:“回京也有小半年了,可还习惯?”

时亭抱拳做礼,道:“一切都好,劳烦时尚书挂心了。”

面对时亭恭敬而疏离的态度,时玉山心照不宣,点点头,同他一道往里走。

时志鸿在自家老爹转身后,对他翻了个白眼。得,这么多年就没变过。

一刻钟后,丞相丁道华,以及其他兵户部官员到齐,众人照例又是一番面带微笑的试探和阴阳。

时亭站在时玉山旁边,舅侄两都是个安静性子,又自带疏离感,所以既不同旁人说话,旁人倒也没自讨没趣搭话。

倒是时志鸿,哪个官员他都能搭上话,只不过有的是好话,有的话就不能细想了,全是读书人的圈圈绕绕,拐着弯儿地骂人。

“时少卿的口才,有当年曲丞相的风采啊。”

一道说笑响起,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百官首位的丁道华。

丁道华与何晰一样,乃是两朝的老臣,也都是武官出身。

但与何晰的雷厉霸气不同,丁道华以往便有儒将之名,后来又常栖朝堂,如今一眼望去,温和儒雅,倒像是位翰林院出身的文臣。

时志鸿朝丁道华拱手做礼,从容笑答:“曲丞相乃佐帝奇才,文有治盛之成,武有平北之功,风华绝代,无人能及,晚辈不敢相提并论。”

意思是,同样是丞相,你就差远了。

怎么戳人痛处,时少卿向来在行,时亭轻轻摇了摇头。

丁道华倒也沉得住,几次三番被这般挑衅,依旧能微笑以对:“曲丞相之风华,的确无人能及。”

“诸卿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刑部的大门打开,由总管钟则领头的內监抬着龙撵进来,满堂官员连忙下跪行礼。

崇合帝从龙撵上缓缓下来,钟则过来要扶,被他摆手挥开。

丁道华作为丞相,回话道:“禀陛下,臣等是在追慕曲丞相,感念他予大楚的鞠躬尽瘁。”

崇合帝俯身拍了拍丁道华的肩膀,道:“追忆他做什么?朕看如今丁卿做丞相就做得很好,众臣应该唯你马首是瞻才对。”

此话一出,丁道华当即脸色一变,扣头高呼:“陛下此话,老臣惶恐啊!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群臣是陛下的群臣,无论是天下百姓,还是文武百官,都应以陛下马首是瞻!”

崇合帝居高临下看了眼丁道华,笑了笑,道:“丁卿这么紧张做什么?朕不过说句玩笑话而已。”

说罢,崇合帝对时亭招招手,时亭会意,起身过来扶着崇合帝,往刑部议事堂里走。

时亭闻到了崇合帝身上比之前还要浓重的药香,也察觉到他的步伐也比之前更虚浮了些。

时亭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位开创过大楚盛世的帝王,这位曾将少时的自己高高举过头顶的长辈,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老去。

待两人过了门槛,和身后官员有段距离,崇合帝瞥了眼时亭,低声道:“把你的心放肚子里,为了答应你老师的事,朕还能挺个十年。”

时亭道:“陛下洪福齐天。”

崇合帝当即笑了,赞许道:“行啊,石头也会说奉承话了。”

外面的官员们一时间不明白崇合帝方才说那话的意思,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诸位大人都进来吧。”

终于,钟则在堂内唤了声,诸位官员在一片谢陛下的呼声中进了议事堂。

崇合帝并没有一上来就谈论北狄的战事,而是点了兵部尚书周昌出列。

“听说周尚书昨日夜宿莳花阁,连家都没回?”

周昌一听,当即跪下道:“臣身为朝中官员,万不该进入烟花柳巷,请陛下降罪!”

崇合帝点点头:“你确实应该请罪,不过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私德问题。”

说罢,钟则会意,让内监去将刑部外待命的青鸾卫叫进来。

少时,十余封私信和一沓供词便摆在了诸位官员面前。

“认识这些东西吗?”崇合帝问。

周昌只看了供词一眼,就已经额头冒满冷汗,眼下身体已经开始颤抖。

他的头忍不住地想向丁道华的方向扭动,但他生生忍住了,并快速做出判断,狠狠地将头磕在地上。

“臣私德有亏,罔顾圣人教诲,又在朝中结党营私,贪墨受贿,并倒卖军备,臣……罪臣认罪!还望陛下看在罪臣多年苦劳上,可以宽恕罪臣的家人!”

崇合帝没理会,而是对钟则抬了下巴,道:“五十廷仗。”

“还有,这次不用口中塞布了,今日这么安静,该热闹点。”

说完,钟则让內监将周昌架走,周昌哭着高呼:“谢陛下隆恩!”

少时,凄厉的惨叫声便从外面传进来,在安静的议事堂内听得格外清楚,不少官员直皱眉头,脸色惨白,好似那一记记廷仗打在自己皮肉上。

崇合帝神色淡淡的,接过钟则奉上的茶水品了几口。

廷仗打到二十的时候,外面的惨叫声就没了。

打到三十仗的时候,有內监进来报没气了。

崇合帝将茶碗搁到桌上,不轻不重的一声,让部分官员直接惊得一哆嗦。

“让家眷收尸吧。”崇合帝点点那些私信,“剩下的二十廷仗那个,加倍送给这上面有关的人吧。”

之后,早就打算以各种理由阻止崇合帝开战北狄的兵部,在崇合帝的一记杀威棒下,没有一人敢冒犯圣意,整场议事很顺利:

先是时志鸿将葛韵案的结案卷宗呈上,并附有郭磊交代的狄楚官吏联合刺杀葛韵的绝笔,已经之前搜罗到的相关证据。

于是,北狄伙同京兆府等朝中官吏残害忠良的铁证便有了,一封讨狄檄文很快在时志鸿的笔下写成。

整篇檄文字字如刀,直击要害,将北狄此次的罪行和以往的罪行纷纷罗列,却又不显累赘,而且很富感染力,得到崇合帝的当场赞誉,连一贯严格的时玉山也点了点头。

紧接着,崇合帝与时亭,以及兵部户部将开战北狄的军需调粮等做了更一步商榷。

时亭的话不多,但一旦出口,便能一针见血,给人一种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北境的错觉。

末了,崇合帝问丁道华:“丁卿以为如何?”

丁道华道:“有陛下下,有时将军在,有诸位大人在,自然是万无一失。”

其实这场议事,压根儿不会谈论作战的细节,主要是解决两个问题:

一是同意开打,二是同意给钱。

只要这两问题解决,大家起码暂时就上了一条船了。

议事完毕,差不多是一个时辰后,和时亭预计得差不多。

不过时亭没想到崇合帝把自己给单独留下了。

崇合帝对一众內监挥挥手:“你们都下去,人太多了朕看着烦。”

“奴才明白。”钟则当即带着其他人撤下。

时亭见崇合帝起身往外走,上前扶着他,问:“陛下想去哪?”

崇合帝:“逛到哪算哪,瞎走走。”

说是瞎走,其实时亭很快发现,崇合帝宫里爱去的也就那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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