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合帝和时亭出了刑部,一路往北到了御花园。
因为崇合帝特意吩咐过,御花园并没种什么名贵花草,都是些帝都常见的普通草木,还有些是野花,被照顾得最好。
时亭记得,那些野花种子是老师以前从北境带回来的。
“朕把你留下来,不是问北境的事,如今镇远军挂帅的是魏玉成,他是你的人,朕很放心。”
崇合帝在一片紫白的野花从前停下,附身轻轻抚摸,道,“今天,不是朕想问你什么,而是给个机会让你问朕,朕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时亭点头表示明白,沉吟片刻,道:“陛下选择将西戎拉进大楚的内局,是因为大楚内有西大营和江南士族的隐患,外有北狄与倭国的虎视,这些臣都明白。但在葛翁所得的西大营罪证中,除了丁党和陇西、关内两道的地方勾结,臣意外发现了一股特殊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西大营曾经多次事先被通风报信,多次躲过朝廷的密探,所以臣让青鸾卫进行了追查。”
时亭适时住口,因为崇合帝一定会听出话外之意
——这股力量正是当年永安公主出嫁时,带去西戎的亲卫。
崇合帝正如所料的那样,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而是平静道:“这件事,朕在三年前知道,也是朕所默许的。”
时亭看着眼前华发遍生的帝王,问:“是因为愧疚吗?”
按理说,这件事无疑是在搅乱大楚内局,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之。
“是,朕的确是因为愧疚。”
崇合帝并没有避讳,而是转身看向时亭,陷入回忆之中,坦白道,“三十年前,朕亲手将妹妹远嫁西戎,和心怀鬼胎的乌木珠结为夫妻,他们即是盟友又是对手,一起让西戎强大起来,称霸西南地域,又彼此提防对方,想方设法进行制约。就这样,他们做了二十年貌合神离的夫妻,直到十年前局势发生改变,平衡被打破。”
说到这里,崇合帝不禁唏嘘地叹了一口长气,才继续道,“崇合二十二年,北狄大举入侵,大楚南方又洪涝灾害空前严重,根本无暇顾及西南,乌木珠嗅到了转机,便趁机暗中布局,故意将一支叛乱军放进王庭,企图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杀死。”
关于这件旧事的后续,时亭早就听老师说过:
永安公主当时分明已经重病缠身,但还是穿上铠甲,亲自带人守在殿门口,阻拦叛乱军,只为争取时间,让亲信带着尚还年幼的两个孩子离开。
最后,两名孩子被成功送出王庭,而永安公主被乱军砍死,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作为一国王后,这样的死法过于惨烈和屈辱,乌木珠为了名望,也为了不让大楚察觉不对,连夜带兵回王庭,杀了叛军和其他知情人,然后对外称,永安公主在叛乱中受惊病逝。
因永安公主病重多年,无论是西戎百姓,还是大楚皇室,都没有怀疑过,直到崇合帝因过于思念妹妹,在老师陪同下秘密前往西戎王庭,这才察觉不对,调查出了真相。
而那个时候,大楚内忧外患,已经没有力量对西戎开战了。
“朕虽为帝王,却连家人都保护不了,无论幼时的母亲,还是后来的妹妹。”
崇合帝蹲下来,将那一簇白花拢到手中,像是在和记忆中的某只手相握,半晌,道,“所以四年前,当那支陪同妹妹二十年的亲卫队出现在大楚境内,干扰西大营一事,朕并未阻止,因为朕知道,那是乌木珠给乌宸的任务,也是纠结站队的西戎大臣在看乌木珠的实力,所以朕默许了。”
没有价值的存在,乌木珠绝不会给活路,那怕是自己的儿子。
时亭虽然只见过乌木珠一面,但足以断定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人性,只忠于权力的疯子。
时亭捻了捻手指,由衷道:“好在,乌宸凭借此事,还有之前在联楚抗狄的卓越表现,成功让一众西戎大臣追随,并在三年前发动宫变,软禁乌木珠,诛杀其主要势力拓拔氏,又杀了其他心怀鬼胎的王子,掌握实权。”
崇合帝又喜又忧地叹了口气,道:“但帝王不该有这样的心软,正是因为四年前的放过,导致这股力量在大楚西面迅速发展,现在连朕也无法连根拔起。”
“人之常情,陛下何必自责?”
时亭看得透彻,道,“就像这次春和殿内,陛下对二王子试探,不也又对他手下留情了吗?”
崇合帝笑了笑,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但你不也先一步出手救了乌衡?”
时亭摇摇头:“臣救二王子,是为了报答之前白羽箭的恩情,臣不想欠他,不想与他有瓜葛。”
“你讨厌乌衡?”崇合帝观察时亭脸色,问道。
“没有讨厌,也不喜欢。”
时亭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他的身份特殊,又城府未知,这样的人注定成为敌人,并不适合有瓜葛。”
崇合帝没有立即表示什么,而是小心翼翼拢着手中白花,像是在心里思忖什么,翕动嘴唇好几次,最后道:“你老师是否告诉过你,朕和他在很久以前,也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当年的陛下和老师,虽然道不同,但志相同,纵然一时有隔阂,但注定殊途同归。”
时亭从周围白花中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直言,“如果有一天,二王子彻底站到大楚对立面,臣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崇合帝看着时亭眼中的坚定,沉默半晌,还是没将五年前的一桩往事说出来,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只道:“陪朕再往前逛逛吧。”
崇合帝顺着野花中的石子路往里走,时亭在旁小心扶着,一路静默。
远处有內监领着群小太监经过,小太监们瞥见崇合帝身旁的颀长身影,跟见了神仙似的,不由看呆。
內监带着他们行礼,然后抬手催促快走。
有胆大的小太监低声问:“师傅,陛下身边那位是哪位皇子啊?。”
內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但还是解释了句:“那不是皇子,是羽林军的时亭时大将军,不过以陛下对时将军的看重程度,你们以后怎么小心伺候都不为过。”
等在石子路上走出一段,崇合帝最后停在一片枯萎的野花面前,示意给时亭看。
“你看,这片地干燥缺水,又是处于阳光过于强烈的阳面,野花再强劲也无法生存,这便是天时地利两者不沾。”
崇合帝说着从容地笑了笑,问,“所以,你说朕能责怪你没进宫帮朕浇水吗?”
时亭明白崇合帝话里的意思,这是在借花草比喻如今内忧外患的大楚,劝他不要强求。
这一点,崇合帝一向比他看得透,就连让西戎掺和大楚内局,也有层做好大楚亡国的意思
——如果中原真的落到他人之手,西戎总比北狄好,毕竟北狄和大楚人是世仇,而西戎因永乐公主生前的努力,对大楚人还算亲和。
不过可惜,时亭向来性子犟,只道:“天时地利总是难以预测,也很难精准地为自己所用,臣努力的是人和,是问心无愧。”
崇合帝闻言摇摇头,无奈道:“还是块石头。”
“罢了,石头有石头的选择,你老师劝不动的事,朕也懒得劝了。”
时亭微一颔首,站在旁边没话说了。
崇合帝在旁边石头上坐下,也不说话了,想看看时亭怎么打破沉默。
但很可惜,时亭觉得崇合帝是想静静,便一动不动站在旁边,开始自己发呆。
最后,崇合帝先憋不住,长叹一口气,感慨道:“除了正事,指望从你嘴里听点别的,简直比登天还难。”
“行了,再陪朕去湖那边转转,然后回去吧。”
于是,时亭就陪着崇合帝去另一边的湖转了圈。
一路上,时亭尝试着聊什么,但最后无疑绕回到了北境边界的布防,西大营的近况,以及江南的瘟/疫。
最后,听得勤政了一辈子的崇合帝都嫌头大,干脆让时亭背了几首颇具禅意的小诗。
送崇合帝回麒麟殿时,时玉山时志鸿父子正好来见。
崇合帝笑:“周昌的家这么快就抄完了?时尚书一贯为银子发愁,看来早就盯上周昌那块肥肉了。”
时志鸿拱手回道:“时某也只是按圣旨按法令办事,若非周昌多行不义,断不会落此下场。”
“说得好。”崇合帝想起什么来,道,“朕听说,之前之所以成功把郭磊从沙脊手里留下来,北辰和严桐立功不小,还都负了重伤?”
时玉山道:“都是职责所在。”
“你可别替小辈们谦虚,朕还不清楚沙脊的实力?而且要是没他们,朕可没法知道郭磊交代的那些。”
崇合帝对时玉山挥挥手,道,“周昌那么多黄金,从里面给严桐和北辰各拿白两,朕赏了。”
时志鸿当即笑着回礼:“那臣替他们谢陛下赏。”
崇合帝道:“你们父子两也有,钟则已经往府上送了,至于时亭的……”
崇合帝有些无奈地看向时亭,道,“年纪轻轻的,无欲无求,跟修仙一样。这样,去趟琳琅斋,帮朕把我要的画儿也取了,顺便把你老师留给你的东西取了。”
“行了,朕乏了,都退下吧。”
三人告退,从宫里出来,时玉山急着去户部入库新银子,时志鸿走查到和白云楼案有关的线索,匆匆往大理寺赶。
时亭想了想,独自策马去城东的琳琅斋。
等赶到城东时,不料正好赶上东市这月的杂耍表演。
东市的杂耍不同于街头的单人卖艺,乃是从四海而来的百戏人汇聚于此,展示平日里大楚人见不到的奇技趣玩,且每月最多有一场,一年也不过七八场。
所以每办一场,便是人山人海,鼎沸喧嚣,时亭只得下马穿行。
好在出宫前时亭在衙门换了一身便服,要是穿青鸾卫那身赤红的官袍,势必要引起骚动,让本就喧闹的人群更为混乱。
“哥哥!”
熟悉的声音响起,奶声奶气的,时亭不确定地回头,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小豆丁。
小豆丁约莫五岁,脸蛋肉嘟嘟,粉嫩嫩,眼睛和时亭很像,只不过要圆很多,像是两颗大葡萄。
他正窝在奶娘的怀里望眼欲穿,等看到时亭回头后,当即挥动双手喊起来:“是哥哥!哥哥!”
一声高过一声,那怕周围人声嘈杂,也有不少人听到回头。
时亭没想到能遇到高岳,三步并二步,上前将马交给高府的小厮,然后把小人抱到自己怀里。
旁边一位大娘见了,不禁夸赞:“哎呦,这兄弟两生得真俊,一个跟庙里观音似的,一个跟年画娃娃似的。”
说罢,还给了兄弟两一人一个梨子。
时亭提醒:“小山,快和大娘说谢谢。”
高岳当即露出两颗漏风的门牙,一板一眼道:“谢谢大娘,大娘万吉!”
大娘欢喜得不得了,美滋滋走了。
时亭临时打算抱着高岳逛会儿,并问了些府里最近的情况,奶娘一一细说,末了犹豫一番,还是道:“大公子,夫人一直盼你回去看看,光是大公子喜欢的饭菜,就烧了好多回了。”
时亭点点头,温柔道:“回去转告三伯母,我一切都好,让她别关心,自己多注意身体。”
奶娘应下,心里百般感慨。
天底下哪有像自家大公子这样的人?明明身份尊贵非常,却连家都回不去。
“哥哥还是不想回去吗?”
高岳正吃着时亭刚买的茯苓糕,闻言猜到时亭又不回去,当即耷拉下脑袋,“是因为小山不乖吗?可是小山现在很听私塾夫子的话,认了好多字。”
“当然不是,哥哥只是很忙。”时亭说着从新荷包里拿出一把莲子糖,道,“你看,为了奖励你,哥哥特意带了这个。”
“是莲子糖!”高岳的大眼睛当即亮起来,高高兴兴接过,茯苓糕立马不香了。
之后又逛了一段,有会算算术的猴子,有能闻笛起舞的眼镜蛇,还有能大变活人的络腮胡西戎人,高岳看得眼花缭乱,还自己下来跑着看,然后不停地问时亭。
时亭牵着他,很耐心地解答,但有时候,他说的高岳听不懂,高岳说的他听不懂,不过好在小孩忘性大,一会儿就又看别的去了。
突然,高岳望向不远处的脂粉铺子,扯了扯时亭的袖子。
时亭也跟着停下,顺着高岳目光看过去,然后意外地看到了乌衡。
还是熟悉的玉冠白衣,站在人堆里格外扎眼,正弯腰凑在脂粉摊子前,还挑选得颇为认真。
估计是要送给哪位乐坊的姑娘吧。时亭想。
“哥哥,那个人肩上有只金色的小鸟!”高岳兴奋地叫起来,“好可爱,也不会飞走耶,那个人好厉害!”
时亭不欲和乌衡碰面,抱着小山要走,但仓庚鸟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刻意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扑棱扑棱小翅膀,对着高岳将自己的可爱一展无余,堪称十分卖力。
于是,高岳彻底走不动道了。
“小山,以后哥哥也给你买一只好不好?”时亭尝试和高岳商量。
但高岳眼里已经只有可爱的鸟团子了,眼睛都舍不得眨。
这时,摊子面前的乌衡若有所察,回头看过来,当即琥珀色的眼眸一弯,给摊子小贩扔了张银票就过来了。
时亭只能同乌衡作揖打招呼。
“时将军,好巧啊。”乌衡说着看向时亭旁边的小豆丁,笑着试探,“时将军孩子这么大了?”
时亭道:“我堂弟。”
乌衡松了口气,莞尔点头,道:“很可爱。”
时亭问:“二王子身边没带侍卫吗?”
乌衡笑笑:“我不想让他们跟着,嫌烦,不过阿蒙勒将军肯定还是会暗中保护的。”
说话间,乌衡见高岳好奇地看着仓庚鸟,便伸手将仓庚鸟递过去。
仓庚鸟很会讨人喜欢,当即顺着乌衡手臂跳到高岳的肩膀上,继续卖弄起自己的可爱来。
高岳高兴地呼吸一窒,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仓庚鸟。
突然,高岳叫了声,道:“小鸟受伤了!”
乌衡奇怪:“没有啊,仓庚鸟一直待在我身边。”
时亭俯身,凑近仔细观察仓庚鸟,才发现所谓的受伤是怎么回事
——乌衡用红色胭脂给仓庚鸟画了两道眉毛,还用紫色胭脂给仓庚鸟点了脸颊,但不知是鸟不适合化妆,还是乌衡手法格外“好”,仓庚鸟看起来像是被揍过一样!
方才隔远了,仓庚鸟又小,所以看不到,眼下倒是对乌衡的杰作看得清清楚楚。
时亭:“……”
所以,这人在脂粉摊子面前精挑细选,就为了祸害人家一只小鸟。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啊!”
乌衡显然也明白过来高岳指的是什么,便弯腰给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它没有受伤,而是被涂了粉,这种粉是专门给小鸟涂的,涂得越多,小鸟就越听你的话。”
时亭:“……”还不如不解释呢,二殿下。
但高岳却是听得非常认真,甚至还崇拜地看向乌衡。
为了避免在此耗下去,时亭主动问:“二王子是要到哪里去?”
只要乌衡一回答,他便会说出个南辕北辙的地方。
乌衡却是笑道:“随便转转,时将军你也知道我,又没个一官半职,除了玩就是玩。”
高岳闻言羡慕极了,不敢置信地问:“除了玩就是玩?那没有私塾夫子交代任务吗?完不成要打戒尺那种。”
“那肯定是没有了。”乌衡笑吟吟地看着高岳,问,“你现在是要到哪里去呀?”
时亭悄然扯了下高岳的后衣领,提醒他谨记之前说过的,不要随意告诉陌生人自己的行踪。
但高岳不知怎地鬼迷心窍了,高兴地回答:“是和哥哥去琳琅斋!”
乌衡看了眼时亭放在高岳衣领上的手,也不戳破,故作惊讶道:“是吗?我也去琳琅斋啊,那我们刚好顺路。”
时亭欲言又止,选择闭嘴,半眯了眼睛看向乌衡。
嘿,知道问自己没用,就拐着弯从小孩口里套话了。
乌衡似乎并没看懂时亭眼里的拒绝,朝琳琅斋方向抬手一邀,道:“时将军先请。”
高岳小声向自己哥哥嘀咕:“这位哥哥好有夫子说的样子,叫什么有礼来者?啊对,彬彬有礼。”
时亭:“……”
这位如果讲礼的话,世上就没有讲礼的人了。
这时,琳琅斋的掌柜远远看到时亭,赶紧亲自迎了出来。
“时将军可算有空亲临小店了,您要的东西,小的一年前就备好了。”
时亭疑惑:“一年前?”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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