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洛水行歌(一)

洛水曲坊位于城东的东南角,如时志鸿所言,它是帝都乃至整个大楚的头号销金窟,颇得贵胄豪商的偏爱,这不仅因为它的座上宾非富即贵,名流可以借此彰显身份地位,更因为它聚集了天下有名的乐师舞女,纵然一掷千金,这些挑剔的老爷们也觉得值当。

这日傍晚,时亭乔装一番后,用时志鸿伪造的假请帖进入洛水曲坊,一眼就看到正中的高台之上,十余名舞女正与大管事商量事宜,她们脸覆面纱,身段婀娜,都在帝都名气斐然。

台下宾客满座,或是观赏台上半遮半掩的美人,或是频频眺望高台后的那扇门。

时亭伸手摩挲了下背上的长匣,只身绕过人群,耳畔传来大家兴奋的谈论声。

“今晚可不一般啊,不仅能见到伊霞姑娘等人,而且陆坊主还会亲自现身抚琴。”

“可不是,场子摆这么大,连舞阳侯都招惹来了,看,就坐在二楼的雅座上呢,二管事亲自陪着。”

“舞阳侯啊,他倒是什么吃喝玩乐的场子都不会错过,毕竟投了个好胎,够他挥霍几辈子。”

“命好可羡慕不来,这般命好的不还有他旁边那位西戎二王子?进京当质子又如何,大楚如今需要结盟西戎,陛下又是他的亲舅父,总不会亏待了他,你看他自打入了帝都,整日和舞阳侯等纨绔混迹在一起,过得甚是快活,怕是早就乐不思蜀。”

时亭闻言瞥了眼二楼雅座,果然发现了乌衡的身影,正与舞阳侯江奉等人斗蛐蛐,激动得不停咳嗽,一副那怕今天病死也要玩个痛快的标准纨绔样儿。

演挺好,跟真的一样,就是不知道这人的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虽然不太厚道,但时亭希望,等联合西戎将西大营处理掉后,这人能直接病死,毕竟是个不好处理的对手,很头疼。

时亭脚下的步子并未停留,直接到了台后的门前,再次和门卫出示请帖,然后才被放进去

——此行他并不打算和乌衡有交际,而且已然乔装过,乌衡也认不出来。

“呦,乌兄你看,那人好眼生啊。”

舞阳侯江奉不经意间望向楼下,突然捕捉到了时亭的身影,顿时睁大了双眼,笑道,“但那怕蒙着面,我一看就知道是个绝色大美人。”

乌衡顺着江奉目光望过去,只看到了那道一闪而过,进入旁边阁楼的月白身影。

但那怕只有一眼,一个身影,乌衡也瞬间认出,那是乔装后的时亭。

用裙衩女装来伪装吗?

乌衡意外地挑了下眉,呡了个笑,心想这种馊主意绝对是时志鸿想出来的。

“应该是前来表演的乐师吧,坊主邀请我们来前,不是说这次请了一批新乐师吗?”

乌衡说着回头,正好看到江奉意犹未尽的目光,他极度不爽的同时明白,这位沉迷酒色的真纨绔,已经起了坏心思。

就在几天前,他还兴致勃勃地跟自己吹嘘,他的十三房小妾中,有五人是他属下的妻子或女儿,甚至其中还有两人是母女,都是他想方设法强抢到的。

果然,江奉下一刻就笑道:“乐师好啊,家里正好少个会弹曲儿的。”

乌衡笑笑没说话,虽然并不担心这种东西能动时亭,但心里还是默默记上了一笔。

时亭进楼阁后,有专门的人给到场的新旧乐师和舞女讲规矩,以及晚间的表演过场。

很快,夜幕降临,整个洛水曲坊点上华灯,恍如白昼。

在大管事对到场的贵胄豪商问好后,第一位乐师拨动琴弦,数匹银丝织就的锦缎从高处垂下,在灯火的映照中,好似星河自九天落入凡尘,在场的诸人无不震撼。

随后,高台上静止的十余名舞女踏歌起舞,飘逸若仙,让人根本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江奉啧啧称赞:“乌兄,你知道吗?这些个美人平日里单独看就够勾人了,这么凑在一起,简直不知道先看哪个了。”

乌衡看着台上歌舞,心里并无波澜,但还是装作一副看入迷的样子,让江奉瞧见了,不禁大笑几声,拍拍他肩膀劝道:“我就说还是温柔妩媚的女人才够劲儿吧?你看看你,一进京就往时亭那个活阎王身边凑,他有什么好的?长再美也娶不进门,暖不了床啊,除非你有办法将人收拾老实,然后……啊!”

只闻舞阳侯一声惨叫,周围服侍的人抬头时,他已经重重摔在了地上,还是以狗啃泥的姿势,狼狈又可笑。

二管事赶紧上前扶他,乌衡也一脸着急地起身过来,看了眼,怒斥二管事:“你们洛水曲坊怎么服侍江兄的?他坐的太师椅竟然腿都是坏的!”

旁边其他几个世家子弟闻言也跟着起哄,跟群狗狂吠似的,弄得二管事又懵逼又捉急,只得连连道歉,赶紧将江奉扶到旁边椅子坐下,又回身检查了下江奉刚才坐过的太师椅,发现椅子的前腿还真断了,顿时有苦难言:

“侯爷,这几张太师椅用的可是上好的紫檀木,而且是上月刚做好送来的,不可能坏啊!”

“你的意思是本侯爷冤枉你这个狗奴才了?”

江奉正窝火呢,见二管事敢顶嘴,直接一脚踹过去。

二管事到底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知道这位爷不好惹,又在气头上,赶紧顺着那一脚滚出去,还滚了好几圈,发冠都散开了,十分狼狈,然后连连磕头赔罪。

乌衡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假惺惺问江奉:“江兄今日遭了罪,不如先回府歇着?”

江奉本想应下,但一想到那道月白身影,心里直痒痒,道:“不用!为了这么个狗东西错过良辰美景不划算!”

说罢,对二管事吼道,“滚过来给本侯爷揉腿,伺候不好有你好看!”

二管事平日也算有几分颜面的人,此刻也不敢多言,赶紧殷勤地爬过来给江奉揉腿。

其他人重新落座,显然也不太想因为此事错过今日的良辰美景。

“柳姑娘,下一位就是你上场了。”

阁楼内,大管事看着时亭,怎么看怎么满意,笑着直言,“就凭姑娘这容貌,遮着脸都能令人着迷,要是琴艺再出彩些,以后洛水曲坊必有姑娘的一席之地,陆坊主也会亲自教导的。”

不是让北辰画丑些吗?

时亭腹诽了句,掐着嗓音回道:“大管事谬赞了,若是小女子能见陆坊主一面,都是三生有幸,哪敢奢求教导?”

大管事道:“看来姑娘也是陆坊主的倾慕者。”

时亭笑笑:“天下以琴为语者,谁人不知洛水曲坊的陆霖陆坊主?”

大管事会意一笑,正好前面的乐师表演完,他侧身让路,道:“那就静候姑娘天籁了。”

时亭颔首回礼,打开携带的长匣,将里面的那把旧琴取出,大管事只需一眼,就知道那是把好琴,也看出时亭极其爱惜这把琴,保存得非常好。

在四座打量的目光中,时亭从容登上高台,在婀娜曼舞的舞女旁将琴放到矮案上,然后俯身坐下,抬手按上琴身。

正逢风起,吹得四面银色绸缎晃荡,好似星河肆意流淌,与一身月白的时亭相衬,有种谪仙临世之感。

未闻曲音,众人已有醉意,不禁凝神屏息,洗耳以待。

乌衡半眯了眼注视着高台上的时亭,袖中的手摩挲着那枚金钱镖,不禁生出一种将人藏起来的冲动。

时亭并不知晓此刻乌衡的心思,只是在抬手抚上琴身的时候,感觉周围的人声和目光都消失了,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北境。

那个时候,二伯父还没有牺牲。

二伯父是令北狄闻风丧胆的修罗,同时也是一位儒将,他除了精通兵书和刀法,还擅长抚琴。

据说,二伯父当年本是名侠客,一琴一刀走江湖,好不逍遥自在,毕生心愿就是像伯牙一样,找到能懂自己琴音的锺子期,高山流水,不亏琴心。

二十二岁那年,他行至北境,正好遇到北境有史以来的最大一次暴/乱,出于道义,他配合曲斯远丞相镇压了暴/乱,并得到曲丞相的赏识和邀请,希望他能加入镇远军。

不过那个时候,二伯父并无入世之意,便婉拒了曲丞相。

直到二十五岁时,他窥见了大楚由盛转衰的征兆,北狄逐步强大的势不可挡,以及北境民生的艰难,终于开始动摇。

于是他带着琴前往关内道和陇西道交界的三仙山,想要拜访传闻中的琴仙一面,以琴音问路。

在三仙山上,二伯父找寻了半个月,并未见到琴仙,十分失望。

决定下山那天,突然下雨,他躲进一个洞穴,无聊地抚琴作慰,不料一曲毕,竟然隐隐约约的琴音回复自己。

他从回复的琴音里,听出了挣扎,犹豫,退缩,不由想到自己迟迟不肯入仕的原因

——当年大哥高轶牺牲在东南海战,家中长辈皆故,只留下年幼的弟弟们,一家子虽然得到丰厚的抚恤,但始终沉浸在丧亲的悲痛中,很长时间才缓过来。

所以,他与两位弟弟立誓永不入仕,尤其不参军,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那怕高家因此没落,消失在世家之列。

但在悠缓的琴音之中,他又听到了迭起的高调,像是有东西要冲破障碍,破茧而出。

他冥想了半晌,想到了自己心里那份放不下的忧国忧民。

最后,他恍然大悟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也察觉那隐约的琴音只是洞穴发出的回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懂得自己琴音的人。

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七天后,他带着琴和刀,见到了曲丞相,加入了镇远军,然后将一生献给北境,最后葬在北境。

时亭的琴便是二伯父亲自教的,那个时候,二伯父早就不执着让别人听懂他的琴音,他总说:

“时亭,所有的路都有意义,犹豫的路有意义,走错的路有意义,勇敢的路有意义,只要你想做,一切都不会太晚。”

不会晚吗?

时至今日,时亭依然无法赞同,因为他深知,北境兵变是自己一生都绕不去的错误。

走错的路并没有意义。

“明明是《秋高》这样的欢快曲儿,美人的琴声怎么透露出些许忧伤?”

江奉直直看着高台上的时亭,啧啧道,“想必美人受过什么苦,看来以后还得好生抚慰。”

话音方落,江奉突觉自己背脊有寒风扫过,但他回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凑近一旁的乌衡,小声道:“乌兄,我怎么觉得今天这洛水曲坊很奇怪。”

乌衡正眺望着时亭,若有所思,闻言看向江奉,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会?江兄这般人物,牛鬼蛇神见了只有跑路的份。”

江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乌衡今日也有点奇怪,但是说不上哪里奇怪。

屋檐死角,阿蒙勒已经架好弓弩,方向正对二楼雅座。

今夜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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