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骤雨,天明方歇。
当大理寺少卿时志鸿赶到葛院,拿出青鸾卫与大理寺共理此案的圣旨,刑部才肯打道回府。
葛院堂庑内,北辰远远就听到有人和刑部官员阴阳怪气,不用猜都知道是时志鸿。
大理寺和刑部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时志鸿又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齿,锱铢必较,逮到机会不奚落刑部几嘴,那是绝无可能的。
北辰揉了揉太阳穴,松了口气,道:“少卿大人可算是来了。”
时亭正蹲在葛韵尸首前,替他整理衣冠,闻言拉回遥远的思绪,抬头看去,见时志鸿正快步往里来,眼下乌黑,一身官袍皱皱巴巴,明显是熬了通宵。
时志鸿进了堂庑,走到时亭身边,道:“表哥,你说把圣旨按到天明再拿过来,我已经照做了,确实跳出来一些我们没想到的人,严佥事已经派人暗中盯着了。”
时亭收回目光,没说话,指了下旁边的桌子,上面放着已经写好的尸检。
时志鸿将尸检收好,看着时亭为葛韵仔细整理衣冠,心里不由五味杂陈
——葛韵的衣冠很整齐,早已整理完毕。
时亭明显是就这么守了一夜。
时志鸿犹豫一番,道:“表哥,葛大人他已经……”
“宽慰的话不用多言,人死不能复生。”
时亭说着又正了正葛韵的衣襟,沉默半晌,起身走出堂庑。
新雨后,肥嘟嘟的雀儿落到枝头,却不见以往投喂它们的胖老头出来,都探头探脑地往里眺望。
时亭看见了,轻车熟路地走到堂庑外的大缸前,从后面的小竹筐里拿出一把谷子,撒给了讨食的雀儿。
时志鸿看了眼时亭拒绝安慰的背影,心里不禁感叹,多少年了,这死倔的脾气是从来没改过。
时志鸿摇摇头,将大理寺的官员唤进来,和青鸾卫一起收拾现场,将一应物证人证都被搬上了大理寺的马车。
待整理得差不多,时志鸿也摸了把谷子洒给雀儿,问时亭:“你真要将郭磊那个孙子关我那儿,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白白浪费我大理寺的粮食。”
时亭捻了捻手指,道:“用他钓鱼。”
时志鸿疑惑地看向自家表哥:“用他钓?谁会冒险到大理寺救一个叛国判师的东西?”
“自然没人愿意,但北狄一定会想办法。”
时亭看向押解郭磊的马车,抬手按上惊鹤刀,道,“郭磊当年背叛大楚后,为北狄也算立过大功,如果他无法得到北狄的重视,其他有心背叛大楚的人,自然会重新掂量掂量。”
时志鸿不禁嗤笑一声:“这种在大楚人人喊打的东西,还真成了北狄手上的香饽饽,不过通过这次刺杀,我们基本能确定,丁家已经在和北狄合作了。”
说着,时志鸿不禁感慨:“当年丁道华能拜相,和他挂帅西大营抗击北狄有很大关系,结果现在他反过来和北狄狼狈为奸,真让人始料不及啊。”
“不奇怪,有的人建功立业,只为了加官进爵,封侯拜相,和他效忠谁,谁是奸,谁是忠,并没有关系,丁道华如此,他的学生蒋纯也是如此。”
时亭收回目光,将最后一把谷子洒出去,续道,“眼下北狄插手帝都,我相信绝不仅仅是为了刺杀葛老头。”
时志鸿略一沉吟,问:“你是说西戎使团进京的事?”
时亭点头。
在经历过繁花似锦的盛世后,如今的大楚已然开始式微,境内党争严重,天灾不断,延伸问题层出不穷,国力正被逐步蚕食,境外北狄、西戎、西域、倭国四方势力虎视眈眈,各怀鬼胎。
歌舞升平下,早已内忧外患,结盟乃是必然之势。
在境外四股势力中,唯有西戎最合适做盟友,这不仅是因为西戎近年如日方升,实力大增,成为了货真价实的西南霸主,也因两国素有交好,如今西戎的王后,正是崇合帝之妹,永安公主。
而西戎因为各种考量,也有意与大楚结盟,并在去年主动与大楚签订盟约。
盟约中,西戎明确表示会将二王子作为质子,送至大楚帝都,以示结盟诚意。
这次西戎使团进京,正是来送二王子的。
“但如果这位二王子死在大楚,不管是不是大楚做的,西戎和大楚的梁子不都结定了?”
时志鸿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北狄真是好算计,这是想我大楚彻底孤立无援吧。”
北辰道:“所以公子已经吩咐了,等会儿城门一开,我就带人出京去迎使团,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京畿了。”
时志鸿点头,拍拍北辰肩膀,笑道:“那好啊,有你北将军在,再加上使团里的阿蒙勒将军,别说一个二王子,十个二王子也能接回来!”
时亭却是抬头看天,淡淡笑了下,道:“风云多变,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
帝都的风云的确多变,比如连下数日暴雨后突然放晴,又比如一名御史遇刺,却引出一桩牵扯北狄的大案。
因崇合帝下旨让青鸾卫与大理寺共审,绕开了刑部,也就是绕开了丁家,朝中百官闻风而思,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战战兢兢,有人茫然无措,各怀心思,暗流涌动。
三日后,在大批官员被拎去大理寺问讯的同时,葛韵的吊唁如期举行。
葛韵虽然生前没有位极人臣,又非世家望族,但因清名在外,加之突然横死,又无子嗣,实在让人怜悯,故而不少官员到场祭吊,使得往日门可罗雀的葛院,竟然生出几分热闹来。
时亭以义子的身份接待前来吊唁的官员,看着灵堂前乌泱泱的一堆陌生官员,滋味难明。
中午时候,丁道华和丁丞义父子两来吊唁,众人一见丞相和刑部尚书都来了,当即上前好一番作揖。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灵堂,而是六部的议事堂。
丁道华年过古稀,由丁丞义搀扶着,仍然坚持亲手捧着挽联,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还有他身后的一众丁党,个个有样学样,如丧考妣。
但时亭分明记得,当年丁党重点打压的官员中,葛韵赫然在列,甚至还遭遇了死亡威胁。
当时葛韵身怀六甲的姐姐,就是在追杀中丧命的,而他本人也被雪藏了整整二十年,不得升降,不得调用,直到被崇合帝提拔,才算一身清风傲骨有了归宿。
“丞相节哀,切莫悲伤过度伤了身子,杀害葛大人的罪魁祸首,一定会找到的!”
听到人群里的安慰,时亭心里不禁冷笑。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甚至亲自唱了出同僚相惜的戏,这等道貌岸然,毫不心虚的本事,当真是被丁道华修炼得炉火纯青。
不,应该说,帝都很多人都会这个本事,精通这个本事。
他应该早就习惯的,也确实习惯了。
但他永远不会喜欢。
满堂官员凄凄哀哀,不过魑魅魍魉,各显神通。
偶然有几位真心实意的,混在其中,却是格格不入。
可谓人鬼殊途。
时亭举目看去,正好和人群中的丁道华隔空对视。
丁道华老了,须发尽白,身形佝偻,早已看不见当年纵马斩敌的武将影子,甚至因晚年信奉道教,参禅吐纳,给人一种不争不论,儒雅慈悲之感。
但他的野心分明没老,时亭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过是在用那张虚伪的表皮欺瞒天下人,迷惑对手。
“时将军,节哀。”
丁道华温和出声,听起来像是对时亭这个晚辈极尽关怀。
时亭越过人群走近丁道华,直视他的双眼,从容地拱手做礼,回道:“丁相关怀,铭记于心,还望丞相保重身体,也好亲眼看到背后元凶归案,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这四字时亭刻意说得重而缓,几乎是一字一顿,旁边知道几分隐情的官员,皆是面色几变。
丁丞义当然知道这是冲他们父子来的,不禁皱起眉头,虎视般盯着时亭,蠢蠢欲动。
时亭在诸多探究的目光中从容不迫,长身玉立,含笑回视丁丞义,丝毫不惧。
恰逢时志鸿姗姗来迟,见到暗流汹涌的这幕,心里不禁给自家表哥竖大拇指。
是了,丁党如今在朝中呼风唤雨,多行不义,无人敢于直面,也就自家表哥能这么硬气了,而且还真有硬气的本事。
不过和时亭预想的一样,丁道华到底是老狐狸,纵使不悦,也半点没有显露,伸手将丁丞义拦住,甚至又为葛韵上了几炷香,才领着一干人离开。
时志鸿冷哼一声,心里大呼虚伪,趁人不备将丁道华上的香给拔了,换上自己点的,还不忘对时亭眨眼邀功。
时亭淡淡笑了下,抬头看着丁党离开的身影,看着百官离开的身影,眼中笑意顷刻褪尽。
时亭知道,偌大个帝都,没有人希望他回来。
零星几个人是不想他卷入这场腥风血雨,但更多的是,是害怕他打破帝都现在的微妙平衡。
他们只想要歌舞升平的富贵荣华,那怕光鲜亮丽的壳子下,早已沉疴新疾并发,生蛆发霉。
但时亭更知道,老师和陛下对大楚付出的半生心血,绝不能毁在丁家手里,葛老头这样的清吏也决不能白白牺牲。
所以他回来了。
除非死在这里,否则他一步都不会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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